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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裳接着自己起的话头,“你正去赴莫之因的约!你以为只要在租界里就是安全的,76号要绑你,照样一绑一个准。”“怎么可能?这个浪漫文人, 怎么可能是76号?”“如果我猜得不错,他还不是个偶而打杂的喽罗。”“这个舞文弄墨的人是职业特务?”倪则仁两眼睁得更大了。“不像,绝对不像!”“告 诉你吧,我和他在日本是同学。虽然我和他不熟。”倪则仁惊异地问:“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白云裳却说,“这种事说不得,就像女人月经期间不能做床上 事,做了就会病缠身。有的事情不多嘴为好,不然自己会掉脑袋。”“有道理。”倪则仁笑了起来,“难怪我这么倒运,我一下明白了,我告诉你的东西太多了。” 他嘴上损了白云裳一下,心里却想,乱世之中,什么也不能信。更何况此话出自白云裳的嘴里,她的虚构能力太强。从他被抓进这个死活不知的地方的第一天开始, 就该明白,白云裳与他在一起的四年中说的话没有一句可以当真。她在床上想象力丰富,让他神魂颠倒,但是用在政治上,就是另一回事。

“你明白了吧?”白云裳用手肘碰了倪则仁一下,拿起帽子戴上,表示要离开了。她可不想与这个男人再来拥抱之类的道别方式。“这是劫数,跑不了 的,认了吧。”倪则仁怨艾地看着白云裳朝外走--他曾多年占有的这个情妇,现在对他没有任何当初的柔顺之态。说不定这几年,她一直把他玩弄在股掌之上。

当初他觉得于堇太聪明,瞧不起自己,心里很不舒服。这个白云裳头脑简单,一心一意给他床笫之欢,床下之事也都顺着他。白云裳与日方有联系,对此 她也不隐瞒,实际上这是他们长期保持关系,与各方合作的默契。只有到被软禁在这个房子里,他才明白这世界上没有容易打整的女人。

回想起来,于堇是把自己当一回事,才会事事与他较真,吵成那样翻天覆地,不可收拾。

这后悔药,一旦吃了,就苦不堪言。眼瞧着窗外所有的树叶在一夜之间,从绿变了红,承受得住,都挂在枝上,承受不住,都飘落在地上,随风逝去。

上海呵,上海,妖魔鬼怪的城堡,虎斗鲛争的天地。本就不是他这种人应当呆的地方,当初于堇劝他到后方去,他不听。

此刻于堇的份量一下在他心里重了。若可能重来一生,他会对于堇全心全意,多少个白云裳来魅惑他,都会没用。

22、马上动手

门在白云裳的身后被关上,门口守卫马上站立,在她走开后才把门锁上。她朝楼下走,走得很自如,大衣只是披着,并没有穿上。在走廊的另一端,她没有敲门,就直接推开,拐过一个玄关。这个长长的房间,地上铺有榻榻米,有方格子日式活动门隔成两间。白云裳脱了鞋子,推开门。

莫之因坐在矮木几边等她,烟灰缸里已有两支雪茄烟头。她脱了大衣,不仅未像一个日本女子一样跪坐,反而坐到莫之因面对的木几上。她把木几上的雪 茄一把拿过来,取出一支点着,吸了一口,可能觉得自己的姿势不错,就说:“女人抽雪茄,你说我像不像法国女作家乔治桑?”皱皱眉头,莫之因走过去将敞开的 门合上,回过身来,重新盘膝坐在木几前。他像没有听见她的话,冷漠地说:“得有个办法了吧?”白云裳吸了一大口,吐出烟圈,她的手指弹着烟灰,非常优雅。 “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办:往那最让他害怕的地方送,让他们用刑。”“什么地方?”“自然不是日本宪兵部,那儿日子还算好过。”“早就应当做的事。”莫之因 淡淡地说。“每次为这事找你,你都不同意。”“但是不能真打,这个少爷不经打。这次只能打在脸上、手上,打出外伤,打给于堇看。”莫之因嘲笑地说:“还是 舍不得。”白云裳忽地站起来,她声音不高,但是咬牙切齿:“放你的狗屁!你们这种76号蛮痞子!都是些什么下三滥人物?吴四宝之类的流氓!靠蛮力就能征服 中国人的心吗?这几个月你们杀红了眼!先前四年,放出你们这群狗,只不过是捣乱租界,让西洋人日子不好过。等租界完了,瞧你们这群狗还有什么用?那时你莫 之因别忘了,我白云裳用得着你,才让你在上海滩摆威风,到处自命风流乱勾女人。你不识相,别怪我我到时不愿搭救你--凭什么要让你摆谱?!比如那辆汽车, 借你用的,可不要以为坐上你的屁股就是你的了。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莫之因被白云裳的这一口气不停的长篇狂骂震昏了,他从来没听到这样漂亮的女人骂出此 等粗话,也是倪则仁这件事,他才和这小女人弄在一起,真是霉气!他弄不明白自己什么话说错了,惹恼了她。大概是在倪则仁那儿窝了一肚子气,才在他身上泄 气。

这个女人前些日子,甚至昨天见面,还在求他帮忙,想在《狐步上海》戏里演个角色,即使是个上台五分钟的配角也行,这时竟然训孙子似地训斥他。当 时谭呐一听说莫之因想推荐一个演员,一问演戏经验,说是非专业演员,就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说他这里不办艺训班。谭呐无疑是对的,每个人应当明白自己应呆的 地方。

他莫之因凭什么就得受这气?这辈子都是女人围着他转,可偏偏这个女人骑在他头上拉尿拉屎,以上司的身份教训他,无非是凭着她在日本人那里说得上话,或许是在榻榻米上服侍得他们高兴!比走狗更臭的母狗!

绝不轻饶过这莫大的侮辱。但他只是猛吸烟,他做到了第一步:不说话,以后才说话,那话说出来,就完全不一样。哪怕是在这里,两个人大吵起来,还是不妥。他的面子,即使丢,也不能丢在白云裳的跟前。白云裳拿起榻榻米上的大衣,披上准备走。

“我最喜欢看刀子嘴菩萨心肠的女人,”莫之因磕了烟灰,拿着雪茄,站起来,走近白云裳,对气还未平的白云裳说:“你念起情人吵架的台词时,特别 美丽。”白云裳猛地一转身,好像要给他一个耳光。不过只是拉了拉大衣领子,狠狠地看了一眼他,把门推到一边,穿上高跟皮鞋朝外走。

窗外天空布满晚霞,雨说停就停了,真是见鬼了。在走出门去之前,白云裳却侧过脸来,似乎朝他一笑。

白云裳这一笑,让莫之因惊诧莫名,这女人能在这种时候笑出来,是本事,是修炼,要骂就骂说笑就笑。他莫之因差点沉不住气,手心沁出冷汗,他得小心些,这台戏,比他写的剧还难编。

其实白云裳的笑,根本不是对着他,而是冲着一个不在场的对手--这莫之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白云裳心里想的是于堇,想这下子她如何对于堇得意地说话:可爱的于姐姐,你说“76号不敢马上动手”。错了,只要我给他们一个命令,76号就敢“马上动手”,而且动个辣手给你瞧瞧!

23、千里救夫

高高的屋檐上,那些湿湿瓦间生满苔藓。先是一只鸟,长尾巴闪蓝闪蓝。接着是第二只鸟,黑得浓郁,在雨水中扑闪着翅膀。不到十分钟,一排乌鸦停栖在路灯下,完全不惧怕行人。而另一些晚到的鸟就落在戏院的铁栏杆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