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辞出来,纳闷着想不清楚。
一辆崭新的跑车在弄堂口停住,莫之因从车里出来,给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说拜拜。他没有看见谭呐站在他家门口,他从西裤里掏出雪茄,为了遮挡住迎面的风,背过身去,用打火机点上火。谭呐正好闪到对面,好奇心让他没有和莫之因打招呼。
那女人大约三十来岁,摇下车玻璃,笑嘻嘻地叫住莫之因,说着什么。
莫之因笑了起来,手衬在汽车门上,女人抓起他的手,有说有笑,看上去很亲热。
谭呐决定从弄堂的另一端走掉。女人缘使这个莫大才子想风得风,招雨得雨。难道他把所有的钱都花在绷面子上?他自己那辆漂亮的别克车呢?
不巧的是,谭呐前脚离开排练场,于堇后脚就推门进来。两人正好错开,但演员们看见于堇来,都高兴地围了上来。
于堇对大家道对不起。男主角主动介绍自己,说谭呐导演有急事走一会儿,过一会儿就回来。他说现在由他负责排一些过渡场面。
于堇问他能不能现在合排一下试试看?男主角表示很乐意。她说,“真是抱歉,我只有一个钟头。先和你合跳舞部分。放音乐。”男主角说乐队已经走了,但是有一张唱片可以代用。
于堇把绒线外套和丝绸围巾、皮包一扔,就把自己的右手伸给了对方。他看着于堇,握住这手。她胸挺起,吸口气含在嘴里。左脚退后,身子带着一点儿罗曼蒂克的倾斜,软下来。左转右转,慢快快慢,围着这层轻柔的浪漫转动。她和他脸错开,眼光看对方的耳朵。
《狐步上海》的音乐由快节奏转换成慢四步,两分钟后,加入笛子和小号,丝丝扣住她的心,这谭呐请的是何方高手作的曲?来,我们像波纹起伏,反身。别碰乱我的头发,她妖艳地踩着小步子。后退,呵,抱紧些不妨。
在爱没有开始之际跳舞。在世界消失之际跳舞。她记得那时她的房间窗子对着另一幢房子的后院,一阵子吹口琴,一阵子拉胡琴,吹着拉着都是酸掉牙的曲子。夏天来得早,也去得快。
她喜欢那些夏天的晚上,一台风扇吹拂着。那户人家的曲子已熟悉,一旦熟悉就觉得是生活的所需。休伯特哄于堇入睡前要讲故事。这习惯延续下来。这天,于堇一直在说她听来的事:外滩对面的百老汇大厦,因为泥沙地基,有点往外倾斜。
“在遥远的意大利中部比萨古城,那儿教堂广场上,有一座塔。”休伯特声调很慢地说着。在休伯特到达上海之前,他和妻子在比萨城度蜜月,一生中最不能忘,也最应该忘的地方。
这个故事他不止一次讲过,于堇记住了:白色的塔很高很重,有许多许多级螺旋式阶梯,休伯特曾经走在上面,到达塔顶看整个比萨城。但这是个有病的塔,一年年更向南倾斜。
“等你长大了,塔就倒了。”休伯特说。
“我真能看到塔倒下吗?”于堇闭上眼睛,渐渐进入睡眠之中。
“你能看到,我是看不到的。”他说。
我长大就是为了看比萨斜塔倒塌!于堇和男主角身子擦着身子,脚跟交错,她侧过脸来,好久没有朝一个异性迷人地笑了。来,手臂展开,打开身体,交出你的那颗忧伤的心。让我整个的生命迷恋你。对不起,你的手不要捏得这么紧。
音乐停止,于堇看见笑容从男主角的脸现出来,台下观看的人在拍掌。她下午要赶到虹口,一分钟都不能浪费。她对男主角温和地说:“那么,我们再来合一遍台词的部分。”“对对,这一段。”两人往下进行。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从我手指缝间消失无影’.就是这一段,再来一次。”女:父母把我关在房间里,不让我见你。可是在黑暗之中,我依然能看见你。我愿意为你做一切。
男:那些天你连一个口信也不捎来,我急坏了,难道我在你的心底比一根卡住你喉咙的鱼刺都不及吗?
女:(微笑,走向男主角在泪水流淌下来时跳舞,在岛屿消失在海面之前跳舞。
男:都说你有着猫的眼、蛇的身子,狐的脚。都说喝上海啤酒、剥着糖炒栗子花生米、再来一颗雀巢牌朱古力糖,就是幸福的人,亲爱的,你幸福吗?
女:青山隐隐,败叶萧萧。那时节,天际乌鸦零乱地飞。你感觉到了自己是一个失败者?
男:请原谅。我的确感觉到了这羞耻,却只得说没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谭呐的助手一直坐在台下观看。于堇看第二次手表时,助手知道时间到了。他站起来,腼腆地对男主角说,“今天你就让 于堇 小姐先走。你们接着练。谭 导过不了多久就回来。”看到于堇拿起皮包,男主角递上她的绒线外套和丝绸围巾,他说:“这是我这一生跳过最不能忘的一次舞。”那双眼里有火焰。她嘴唇露出 一丝微笑表示答谢,一句话没说,匆匆往外走。
助手快步跟上来,“ 于堇 小姐,对不起,我帮你叫了出租,早就等在外面。”于堇这下定眼看了看这个外表毫不起眼的人。没等她说话,他客气地走在前面,去帮她推开门,到了大门外,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
昨天晚上于堇找到租界巡捕房,那里马上有人给她说明情况,说是以前的了解弄错了地方,倪则仁并未关在沪西汪伪76号,而是在虹口的日本上海陆军部监牢,日本方面已经通知公共租界巡捕房,允许她下午三点去探监。
但愿今天这个大糊涂蛋倪则仁见了她,不会吵起来。毕竟他们已经三年多没通音讯,互相之间很生份了。
她在香港时,谭呐写来好些信,当然都是催她赶快决定是否出演《狐步上海》女主角。记得有一封信里,他说得很好,比《狐步上海》里台词更精彩--你要面子,我要面子,谁都要面子。这上海孤岛就是大家的面子--大家暂时维持。一旦全撕破面子,这上海也就不再存在。
26、孤岛在下沉
虹口日本上海陆军部,是一座巨大的钢筋水泥建筑,森然怪物似的城堡。里面附设特殊监狱,从旁边的一个钢卷门进出。下午三点,于堇刚跨下汽车,料不到记者们马上围了上来。天知道这些门槛精的家伙,是怎么打听到她要来探监的消息的。
中午时下过一阵暴雨,天气已经很冷,典型的上海阴雨之冬,虽然气温不是很低,十度上下。于堇赶快从皮包里掏出墨镜戴上,有记者扛着笨重的相机。 她对付这些人有经验,每次镁光灯咔嚓一下之前,她的手已经挡住脸,她不想被人拍照,拿去做文章,谁知道拍出来的是不是报纸要的“寡妇相”。
“请问 于堇 女士准备如何提出申诉?”“倪则仁究竟是否重庆方面驻上海人员?”“你对称你为‘现代孟姜女’如何看?”于堇毫不客气地把这些人推 开,她向来不会回答愚蠢的问题。很多事情,她一旦忍不住开口说一句,就没法止住报纸添油加醋,到最后真真假假无法说清。上海报纸一向就是这样不负责任抢新 闻。
“请问 于堇 小姐《狐步上海》何时正式开演?会不会误期?”于堇听到一个女记者的声音,马上停下脚步,抓住这个题目好好做文章:“下个礼拜天,在兰心大戏院正式公演。”她语气和蔼地说。
“你丈夫的事会不会…?”“我这个人艺术至上,对上海戏迷负责。下刀子雨,也不会误期。”“这么快!听说你才到上海不久…”“这点你们放 心,再难的戏,我从来没有演砸过。谭呐导演早就把剧本寄给我,精彩得邪起了!”于堇说,“我刚才还在兰心合排,已经天衣无缝。”“据说剧本是 莫之因 先生的 大笔。” “ 莫 先生是剧坛高手,此剧绝对采得上海神韵。”说到戏,于堇的话就是一串串的,惟恐没有占满记者的耳朵,抢掉他们原先准备好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