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那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气氛。
一阵凉风吹来,酒醒一半。难道是由于于堇的缘故?她今天去虹口见那个不识时分的倪则仁。他每次想到这个女人,头皮就要炸开。那么,这刻最好不去想此事。
赌场里人山人海。各人买了筹码,都开始围桌赌上了。莫之因觉得脑后异样,他掉头看后面,那人正掉过头去,看来是不相干的人。有人监视或跟踪我不成?他想,如此分神,今晚我肯定会输个精光。
那人也像发现他在注意,想走掉。莫之因索性离开赌桌,走了过去,他不信,上海滩这个地方,会有人敢对他作什么事。但是突然他脚下的步子发软,那人很像谭呐的助手。
不可能。他再去看时,那人早就不见了。
看花眼了,绝对看花眼。谭呐有什么必要派人跟踪他?除非这个助手另有背景,但是有背景的人到剧团去干什么?那里秘密都太公开。
从日本回到这个花花世界的上海之后,莫之因几乎从来没有想念过家里什么人。这个孤岛真的是自成一世界,他又何必想起什么手足之情,勾起与家人度 过的少年时期?父母在一个上海郊区小镇上开了一家丝绸铺子,他喜欢走铺子的门,那些柔软美丽的丝绸,就像美丽女人的皮肤。这里的花影酒香,至少使中国人可 以解脱惯常的压抑,而他像踩着他们泼在红地毯上的酒迹,开始写小说,钻入戏剧界。以前他只是一个无人看得起的文学小青年,现在他成为上海滩一个方方面面都 吃得开的人物,无论是做哪一种职业,他都显示出自己的重要、缺一不可。
好吧,等《狐步上海》这个戏上演之后,即使是今年他一字不写,靠着这个戏也会热销他的同名小说。就文学生涯来说,他对得起自己了,甚至可以在后人写的文学史上占几页。假如他一辈子吃文字饭?那就太亏待了自己。
这天于堇探视完倪则仁,从虹口返回公共租界时,在苏州河北被耽误了近三个小时。日本宪兵搜查很仔细,不管是坐汽车或是坐黄包车的,统统下来,排队。队伍两侧也站了好些宪兵。临时走掉的人,都被抓了审问。
于堇沉住气,从出租车里下来,排在队伍之中。终于轮到她了,盘问得格外仔细。宪兵不相信她是去陆军部监牢,把她挑出来,请进一个窄小连凳子也没有的空房间,说是得去证实才能放她走。这么有意刁难,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是日本方面有意给点颜色给她看。
好几次于堇都要发脾气了,但还是忍住。
终于被放行了。她松了一口气,不快不慢地走过外白渡桥。想了想,就去了四马路。
穿行在于堇面前的男女,或衣装华丽整洁,或落魄褴褛,不过街上热闹如昔。她走走停停,发现自己站在老正兴门前,心里一喜,便上了楼。二楼里已有了不少吃饭的客人,于堇被侍者引到一个稍偏的地方坐下。她未看菜单,就点了一个最地道的上海菜:腌炖鲜。
没多久,菜端上来,份量足,两个人也吃不完。子鸡公野笋干里飘着几片金华火腿,汤美肉嫩。
喝了一小碗汤,于堇才明白自己就是专门来这餐馆的。第一次休伯特带着她上这儿来吃饭,也是临近十二月份,一个冷飕飕的晚上,他要的就是腌炖鲜这个菜。以后时间隔久了,两人就念叨上这儿来。
侍者给于堇端来一碗米饭。她吃着饭,巧了,老正兴的留声机正放着当年百代公司录的她的歌。江水月朦朦,殷勤盼再相逢。杯酒劝君饮,怎知花落几度风?你问我,这良宵美梦与谁共?我问你,为何爱上海夜玲珑?
太俗气的词,不过那几年电影里全是这种货色,幸好音乐不错,她听了不太难为情。
这儿离休伯特的书店、她和他的家已经很近了,近到可听到他的呼吸。小时候,她总好奇这附近街上老是有漂亮的女子走来走去,打扮得很摩登,笑声很响,说话都与其他街上的女人不同。跟月份牌美女一模一样,就是月份牌美女!
稍长大一些,于堇才明白,她们都是下流女人,是她应当鄙视的。她被送到教会学校寄宿,休伯特付出高额学费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是这个书店区报社社区,竟然与红灯区混在一起,也算是上海一景,但肯定不适合女孩子长大。
奇怪的是,她演的电影演的戏,有不少这里的角色。她一回想,就演得像,走路说话,甚至哀怨叹气,一招一式,学都不用学。
休伯特的书店里,偶尔也有这样的女子来,不像要买洋文书,也许是借这个地方等人,让于堇看得两眼发直。休伯特也不好意思赶她们走。
在反叛年龄之前,做个小姑娘时,于堇觉得她能让休伯特高兴时,就会有办法让他高兴。例如,小事情上,学校里新增加一门手工课。学抽丝钩花、绣 花、踏缝纫机。她认真地学,在手帕上绣了养父名字缩写F.H,送给他。他选了一张唱片,放上留声机。那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钢琴协奏曲》,那些切分,那 些忧郁悲伤的调子,于堇听得心怦怦地响,喜欢上了拉赫玛尼诺夫。
准备与倪则仁结婚了,想到要把这消息告诉休伯特,她马上忐忑不安。那个夜晚,她用钥匙打开书店的门,就听到楼上传来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 她轻轻走上楼梯。休伯特坐在留声机边,显得非常孤独,他闭上眼睛沉浸在音乐之中,一只手跟着节奏摆动。于堇静静地站在过道,这个晚上她不能对休伯特提结婚 的事。天空星月分明,水管从地下爬起舞蹈,风声水雾涌来,神还未来临。一个年轻女子面对脚下的白色崖岸,要跳也必须跳下。她泪流满面。
音乐完了,休伯特一声叹息,喃喃自语:“可惜只在收音机里听过他的《巴格尼尼主题变奏》,什么时候我会有这唱片呀?”“弗雷德,我以后会给你的。”于堇说。她一再说,记得去香港之前又说过一次。
可是她多年前的承诺到现在也未兑现。在香港也忘了这事。现在她又做了一个承诺:一个更难兑现的承诺,找出那个Kabuki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得赶快处理完这一层层的“烟幕”戏,尽早找到窥看的门径。
走出餐馆,正巧一辆电车驶来,她像少女时代一样,电车尚在开动时就一步跳了上去。坐在车里,她看每一条街,仍是没怎么改变。
电车过了国际饭店一段路,于堇才发觉,赶快跳下电车往回走。
28、彩排焕然一新
于堇坐电梯到十八层,在过道上,她取下披巾和外衣,拿在手臂上,直接朝夏皮罗的房间走去。
看着外面的灯光,于堇在夏皮罗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说得很快,她说英文时,变了一个人,条理清晰,一清二楚办事的语气。不知为何,她无法改变这个风格,觉得英文不如母语善于表达感情。所以在香港有公司请她拍英文电影,她客气地拒绝了。
于堇先说了倪则仁在监牢的情况,接着说起在苏州河北遭到搜查的事,夏皮罗沉思片刻,“暂时不必疑虑。遇事更加小心。”然后他说:“下一步如何 走,我会设法请H先生指示,但万一来不及,还要你自己临机应变。”昨天下午于堇与白云裳见过之后,到这个房间来的情景,于堇也是坐在这张椅子上。不同的是 昨天夏皮罗说,今天于堇说。夏皮罗递过一杯桔子汁,于堇确实口渴了,谢了他一声,便端起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