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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皮罗看着于堇,语气变得柔和了:“H先生,要我转告,他要你注意身体,早晚天凉,一定不要感冒。”于堇站了起来,点了个头,就算告别。明天按谭呐的时间表,是全天训练,从早上八点开始。早睡,才能早起。

到楼上房间,于堇第一个动作就是取出安眠药,倒了杯水。想想,她把安眠药放回瓶子里。今晚最大的镇定来自于得到休伯特的关心。她在吃晚饭时想着他时,他也会想着她,不必见面,就是隔这么近,她也会严格遵守他的命令。

睡得比想象的好,几乎想不起来做过的梦,于堇睁开眼睛来,是第二天早上七点。

她感觉房间真暖和,掀开被子,从床上跃起来,跑进浴室,漱牙洗脸梳头。早餐送到房间。她隐在门后,接过托盘,签了单,然后关上门,将托盘先搁在茶几上。进了浴室冲了个澡。然后出来,还是披着一件睡袍。先吃早饭:一碗上海馄饨,一碟梨子。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化妆。

长年的舞台生涯,使她能在两分钟内做好别的女人要花半天时间才能做完的事。说是阮玲玉眉毛要画两个小时,于堇耸耸肩:每十秒钟就有人敲化妆间的门,催她准备上台。那就最好在十秒钟内画完--如果眉毛非画不可的话。

小心地穿一双新的长统玻丝袜。

五分钟不到,她整个人焕然一新,与昨天完全换了一个人。里面是皮毛镶边的旗袍,从衣柜里取了根绣花羊毛披巾搭在肩上,把脚伸入高跟皮鞋里,关上门,一边往楼下走,一边把钥匙放在小皮包里。

台上于堇与男主角演员跳狐步,两人配合默契,他风度翩翩,她风情万种,节奏踩得韵味十足,身体语言更是既挑逗又神秘,他们已熟知对方的下一步,如同跳了多年的舞伴,热情奔放地旋转旋转。

谭呐拿出一盒槟榔牌纸烟,心里笑自己的顾虑真是多余。助手昨天就告诉他,于堇来这儿排练过了,而且很上心。看来职业演员就是不一样,于堇就是有值得骄傲的资本。今天这盒烟本是当作发火的替代品,现在成了享受的奢华。

他抽起烟来,却是以一种奇怪的心情,他觉得这烟味道好极了,甚至不逊色于莫之因的古巴雪茄。台上的男女完美地进入了角色,男主角迷恋于堇的眼神,一点不像是在演戏:没有男人面对于堇能不动心。

他专门请好友陈可欣作曲,陈可欣作的词曲《难道你不在乎我的爱情》,是《狐步上海》中的主旋律曲。调子很萎靡,歌词更感伤,可能正是上海此时的心境。他早就请电台录好,作为广告预播,果然此曲已经开始风靡上海滩,不到年末就可以在上海孤岛唱得个尽人皆知。

艺术圈的同行都另眼相看谭呐,这个一向不顾票房不点钞票的导演,怎么这次顺应时尚,福至心灵,做广告造声势。而且一做就行家里手,处处击中要 害,事事顺利。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中西报纸都在影戏版面,隆重刊登着这戏的广告,已成大势所趋:整个上海都在掏腰包,等着看这台好戏。

连续排练了两天。谭呐想,照目前这个状态,一切都可以准时,什么都来得及补上。

莫之因站在后排看了许久,才坐到谭呐身后。他什么时候进来,谭呐一点没发觉。不过,谭呐知道,莫之因今天肯定会来,他对这个戏看得很重,而且一定是一个人来,不像前几次都会带个什么漂亮女人来。

这是最后一次排练,化妆灯光服装音乐全上。一整天,从上午一直延续到晚上,整个班子很努力,于堇几乎没有停过,一点没有明星架子。连喝水都尽可能少占时间。连谭呐都觉得过意不去。

莫之因专心地看着台上表演,一言不发,甚至也不和谭呐说话。

谭呐坐在那儿,半个眼看台上的最后一次总彩排。多年导戏,他知道到这时候,提出新的要求,反而乱局。但是他照旧用他的速记法顺便记下各种零星想法,尤其是不满。忽然,他意识到他记的许多东西,与这个戏的演出无关。

29、为什么奋斗?

战争来了。这两个人的命运如何?真是个愚蠢的故事,中国戏剧半个世纪后仍旧落在《茶花女》的阴影之下。

时代变了,不变也得变,他们两个,男的消失了,女的也消失了。

终于有一天他们又见面了,见面的地方,应当又是一个舞厅。为什么不呢?舞厅比上海任何一个地方都像上海。

女的看了男的眼睛,然后说,“你变了。”男的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觉得你也变了。”女的说:“那就是说,你不会爱我了。”男的说:“会的,但是 难多了。”男的叹一口气说:“但是我会努力的,你让我努力吗?”女的抱着他的头颈,轻轻在他的耳边说:“为什么讨价还价。努力是没有用的。”男的惊奇地看 着女的,突然明白了:“除非我们--”

不,不,这两个人不应该再见面,不见面或许这个故事就不可能开端,也不会有悲剧发生。女人是烟花,瞬间闪灭,戏子是烟花影子里的烟花,绚丽妖艳,无心无肝,观者却会眼花缭乱。台上的万般风情,其实是虹影--肥皂泡里的虹彩的闪影。

女的静静地走过来,站在男的身边。他们的面前渐渐升起了一扇巨大的拱形窗。天空漆黑墨蓝,女的身着华装丽服依在栏杆上,她的高跟皮鞋,使她的袅娜的步子带上一种端庄。风把她的头发拂在脸颊,使她的表情更为迷乱,那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是在嘲讽人们未能把这烟花看清。

她缓缓转过身,黑色笼罩着她,保护着她。风企图吹掉栏杆边有一片发黄的梧桐树叶,树叶太湿了,湿得脉络清晰,呈现一抹青春的绿,顽强地贴在栏杆上。

“因为我不能不爱你。”男的嘴上说的,跟他内心完全相反,他的内心说的是:“一切都已经不可能,尤其是我的爱。”她靠在他的肩上,从后面抱住他。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经过那么破裂性的吵架,他们还能亲吻吗?

能,他们能。

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亲吻,吻别这个人世。

谭呐叹了一口气。有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他和她就不能敞开一切秘密好好地谈一谈吗?总会谈出一个不是悲剧的结果。

台上女人跳楼,手攀着窗框好久,男的求他下来,女的说:“没有任何希望了。只有这一条路。”男的:“那我们一起跳。”他往上爬。

女的:“不,不,你再靠近一点,我就往下跳了。”男的:“我靠近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他们禁不住在窗台上火热地拥抱亲吻,女的左手放开窗框,一下子没站稳,男的把她抓紧不放手,他们一同掉下高楼。他们彼此叫着对方的名字,空中传来一声悠长的“我爱你”。

没有听到最后落地的声音,比真正听到更让人富于想象。

看彩排的全场人发出一声惊叫。哪怕他们早知道这个结局,依然会惊叫。然后才是全场鼓掌。除了剧团的人,还有几个采场子的女记者,还有几个不认识 的男女,不知通过谁的后门进来的。以前在戏上演前,谭呐一向严令不准外人先看。不过这种戏,情节被小报透露出来,看的人更多,不必在乎。

这样死去简直是一钱不值!莫之因还把这个情节当个宝,一再对谭呐说,这是原小说里没有,专门添加的一段,要谭呐坚决保密。莫大才子竟然天真到要教上海人死可以像活一样罗曼蒂克。

助手从后排走过来,轻轻地问谭呐:“对不起,台上都停下来等你指示呢?”谭呐惊醒过来,停下笔,“好,好,演下去,不要停,一直演到底。”他站起来,挥挥手。但是旁边人告诉他,已经全部演完了,现在要确定一下最后落幕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