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堇往梳妆台上一挪,坐在椅子上,脸红通通的。“你我姐妹相称的嫌疑。”白云裳坐在床上,她看着于堇,于堇打开床头柜灯,灭了桌子上的台灯。房 间里一下子变了气氛,女人气很足,于堇起身去拉窗帘,面朝南京路的这一排,线绳在她的手里,往下拉,窗帘自动地合拢,又走到面朝黄河路的这一排窗子,拉住 线绳,窗帘自动合拢。
白云裳看着于堇做这一系列动作,她的心热起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现在自己居然和于堇在一起,而且在一个房间,马上就会在一个床上。知道白云裳 在瞧着,于堇打开衣柜,找了一件饭店备有的白睡袍,“妹妹呀,这衣服今夜你将就吧。”她自己先朝浴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向白云裳告罪,说她要服安眠药。 “我不习惯与人合床,加上这些日子赶背台词排练太辛苦,失眠得厉害。”
两人终于躺在大床上,白云裳穿着睡袍在右边,于堇穿着自己习惯了的睡衣,睡在左边。于堇听到白云裳的呼吸很快就均匀了,真的睡着了。而她自己的眼睁睁地看着曙光从没有拉严的厚绒窗帘的缝中漏进来。她想,这是十二月一日清晨,真的没有时间了。
这个姓白的女人,应先让她几招,哪怕过于委屈了自己。
33、枪击
八点被闹钟叫醒时,却难睁开眼睛,好像仍然在睡眠之中。突然于堇想起有另外一个女人睡在身边。她惊醒过来,伸手去摸,却发现空荡荡。
难道自己真做了一个梦,她慌慌忙忙坐了起来。
白云裳不在房间,虽然那半边床收拾得整整齐齐,连枕头也用手铺平了皱纹和印痕,但是于堇还是看见了一根长长的头发丝,比她的头发质地更柔软,是烫过的,像一条疲倦的蛇,卷曲着。这当然是白云裳的头发。
昨晚白云裳的确在这儿过了夜。她看了看自己,不错,这是我,感觉怪怪的。再一想,原来她与另一个女人所做的一切,竟然不是梦,她的睡衣是扣带子的,醒来时却是裸着身子。
于堇来不及多想,赶快把屋里东西粗粗地看了一遍,没有白云裳翻检过的痕迹。即使这个女人是翻检过整个房间,如同翻检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这是起码的训练。
迷迷糊糊之中,她没有任何快乐,不过好像也并没有非常严重的反感。如果这是她必须演的一场戏,那么她就演得不错。而每次她戏演得不错时,自我感觉就很顺畅。
对自己这个职业习惯,她皱皱眉头,将床单一把拉起来,扯扔在地板上。好了,就开场吧,全剧演完才算完事。
不过这个白云裳的确让她佩服,就凭白云裳睡得着--或是装着睡得着的本领,就证明她的确是个主意明白、神经坚强的人。于堇笑了,这就好,我能明白这个女人要什么。没主意的女人反而不好对付。
休伯特说:“这个世界大舞台就要炸裂了,你最应当演最适合演的角色。”亲爱的弗雷德,这种戏真那么容易演吗?
尽管如此,于堇心里还是涌起一股委屈。只要和养父弗雷德心灵对话,她便是原来那个奔逃在被死神追击途上的小女孩。那时她没有哭,一滴泪也没有。
这次她回到上海后,几乎都是雨天。她可以这么认为:上海淅沥不断的雨水,就是我的眼泪。关于白云裳与她床上的事,但愿以后不会再想起。至少白云 裳在让她睡着后,对这套房子的搜查,让这个 白 小姐一无所获,算是她的一个小小的回报。她没有任何纸片留在这套房里,除了那个剧本。虚让一招,她无所不可示 人。
包括她自己。
夏皮罗派侍者送来一束带花骨朵的腊梅,而且已经虚放在一个花瓶里。于堇把包花的纸解开,这该是这个初冬最早的一批腊梅。
于堇往花瓶里装水时,一下呆住了。一向细心的她,发现花瓶就是家里的。她小时候一直看到,那是休伯特二十多岁做新郎时从伦敦带来的。不过花瓶年代早了,十九世纪中期伍德威治瓷器,蓝绿混色,很像手绘的。再不值钱,对休伯特也是个遥远故土的纪念物。
于堇明白他特意把这瓶子给她,是想传个信:他虽然不便和她见面,但他就一直在她的身后。
他也知道于堇喜欢花甚过珠宝。于堇从来没有对他提过,因为旧书店里太挤,书中也不便放带水的花瓶,这个大花瓶是少有的几件装饰,从来没有真正插着花。在这时候他希望花瓶不空。
她打了一串电话,问了好几家汽车公司,才租订到一辆最新的福特 Mercury汽车,黑色的,九点半来国际饭店接她去虹口。
于堇心里一清二楚:她既不能违背诺言,不然无法深入虎穴;又不能让人看笑话,把她当作傻瓜。因此,她选了一身黑,黑丝绒旗袍,戴了珍珠项链,手 上也是钻戒。而且就在她要找个帽子时,她发现自己的那顶黑贝雷帽落在写字台与衣橱之间。这之前,她以为它不翼而飞了,看来连帽子都知道什么时候得恰如其分 地派用场。
拿着帽子,于堇站在镜子前,看镜子里那个女人:好像有点戏剧化了,但是她将面临的,都比上台演戏更假也更真。她喜欢这一身黑,这是她作为一个倪则仁曾经的妻子,最后能为他做的。
于堇对着梳妆台,把帽子戴上,来上海时,她就感觉到会有这个结局,只是没想这结局来得如此之快。
福特车到达虹口监牢,已将近上午十点,说好十点放人的。
于堇没有下车,等着倪则仁出来。她想起当初决定把自己嫁给倪则仁时,他对她选的白婚纱用挑剔的眼光看了看,说,“能不能不穿?我中国人,讲究婚 礼不能穿白。”她同意了。他拿起她的手指甲,上面没有涂任何油彩,他亲吻她的手指,“你一点也不像一个大明星。”这句话不知是他的抱怨还是赏识,她一直没 有问。他们的婚礼包了亚尔培路口的西餐馆-罗威饭店一个晚上,请了演艺界朋友,也请了乐队,热闹异常。婚礼没有在教堂举行,仪式也不多,喝酒却太多,难 道不早就是一个兆头:这姻缘太浅。
一辆汽车急刹车声,打断于堇的回忆,一辆卡车,从里面下来几个日本兵。走进监牢里。她看手表,已过了五分钟,还是不见倪则仁的人影。她变得担心起来,下车看看,甚至连记者也没有。这条消息倒是被掩得密不透风,可能是暗杀者怕人多,不方便?
难道日本人改变主意?没准汪伪76号又在耍点倔犟?也许重庆军统变了计划?又等了六分钟,于堇几乎要怀疑白云裳在使什么新诡计。
当然不可能,于堇笑话自己,抓她,与白云裳的目的不合。白云裳这两天紧敲密锣,想必是经过周密计划,不会轻易改变。
这是一个少见的晴天,多云,昨夜的狂风冷雨吹落了许多梧桐树叶。监牢大概被乌云罩住,阴暗得厉害,不过不像要下雨。终于她看见倪则仁走出来,穿着他自己的西服,那衣服却皱巴巴。他脸上有新伤,步履艰难,可能是腿有伤,走不快。
于堇赶紧下车来,朝倪则仁走了几步,招手,让他过来。倪则仁眼神散乱,看到于堇,眼睛顿时一亮,尽最大努力快步走来。于堇赶快上前扶他,给他打开车门。
倪则仁看到她,十分惊喜。快步走到车门口,还没有跨上车,他就急急忙忙对车夫催促:“快发动。”“去霞飞路家里。”于堇给他关上门,自己绕到另一边上车。
“到你住的地方!”汽车刚驶离监狱门口,他就凶狠狠地对着于堇说。
“我不愿意你到我那里。”于堇干脆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