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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倪则仁坚定地说,“一定要去。”他转头,对车夫叫道:“快点开,出虹口,开进租界。”“你该住到你的情妇那儿去!”于堇几乎要喊起来。“她在戈登路有幢房子!”“这瓶醋还能吃到今天,真有本事!”倪则仁根本不想讲理。

“白云裳会让你住的。”于堇想耐心地劝他。

“胡扯!臭婊子!”他几乎吼叫起来,也不知道是骂谁。他朝她身边一靠,他的身体有股酸臭味,连西服也有同样的味道,长久不洗澡的人都会这样。才从大牢里出来的人,气味好不了。但是于堇觉得这个男人的臭味十分讨厌。

这个平时面子上还过得去的男人,整个变了一个人,说话不让于堇有回嘴的余地。车子急速地朝前驶。于堇身子朝边上挪移:“好心来接你,你怎么这么 凶?” 倪则仁冷笑,“车是黑的,人也是黑色的,你是来送丧的,你想心满意足地当寡妇,连离婚手续都不用办了。你以为我是傻子。”他恶狠狠地说:“告诉你,我的财 产早被76号抢得一干二净!那个内奸早就做了手脚!我死你一分钱都得不了!”“你想到哪里去了!”于堇气得说不清了。

汽车开始进入北四川路比较繁华的地段,街上有各式各样的人走动。倪则仁紧张起来。车在红灯前停住,倪则仁猛地一把紧紧抱住于堇,把脸俯得很低,贴着她的胸口。于堇的心也跳起来,这个人看来知道今天的安排,有意在拿她挡子弹。

于堇叫了起来:“你还像个男人吗?”“快点开,”倪则仁对车夫吼道:“穿过苏州河,走最近的路进租界。”汽车越过四川路桥,倪则仁大吸了一口 气,直起身来,但还是紧贴于堇。于堇感觉自己生理上从来没有如此反感,他的手指扣在她的身上,让她恶心,他身上臭气熏天,像古墓里散出来的气味。这个男人 让她实在瞧不起。

“现在去哪里?”车夫问于堇。

倪则仁抢先回答:“到她住的饭店。”“什么饭店?”车夫明白这两人的情形,还是小心地问了于堇一句。预付车费的人是于堇,他当然明白应当听谁的。

于堇不说话。倪则仁说:“什么饭店?--最热闹的地方,南京路,廿四层楼!”车夫不再说话,倪则仁上次就打听她住什么地方,看来当时,他就在作准备。这次,连个坎都不磕一下,就说出国际饭店。

车夫可不愿听不同的指示,径直往南京路开。

于堇脸都白了,她没有想到倪则仁会有这样的聪明,肯定是有人告诉他。也许他猜到她会住什么样的饭店。当年,于堇与他吵架时说,她一向花自己的钱,绝不花他的脏钱,而且一旦她挣足了钱,就住在全上海最高的地方。

“我不住在国际饭店。南京路也救不了你!”于堇冷冷地说。她不想管这个人的事,天知道他要干什么。今天的事,什么地方都可以,就是国际饭店不可以去。她不应当那么傻,让倪则仁把火烧到那个地方去。

倪则仁看也不看于堇苍白的脸,对车夫大嚷,“国际饭店,开快点,开快点,加你三块大洋!”这辆黑色的福特箭一样穿过南京路,没有一会儿,就在黄 河路头拐角停下,右边几步路就是国际饭店。倪则仁拉着于堇从汽车里跨出来,但是车夫喊了起来:“车费!”于堇手里的皮包掉在地上。车夫继续叫:“车费,加 三块大洋!”于堇站着不动,车夫从开着的窗口抓住倪则仁的衣服,倪则仁只能从衣袋里掏钱。就在这一刻,于堇看到几张戴着墨镜的男人的脸,在嘈杂的人堆里一 闪。她一俯身,往地上一蹲,伸手拾起自己的皮包。

枪声从两个地方同时响起。于堇的贝雷帽被打穿,飞落在地上,汽车上中了不少枪弹。司机后背中了枪,伏倒在驾驶盘上,把汽车喇叭压响了,久久不息,似乎在拉警报。

34、你也玩政治?

记者们赶到虹口日本陆军部监牢门口,等着倪则仁放出来,等着拍于堇救夫的悲喜剧照片。他们打听到的时间是十点半放人,结果空等,他们忍不住攀住进出 的汽车车窗问。当然一问三不知,日本人态度很不耐烦,对记者失去“友邦亲善”的态度。记者们没办法,在冷飕飕的门口等着,不愿离开这耸动性新闻的源头。

隔了一会儿,里面一个小头目出来宣布:“半小时前,倪则仁已经释放。”记者们哗然。追问,“人在哪里?”他不回答,大钢门关上了,但最后给了一句话:“他太太接走的。”记者们马上明白了该到什么地方去追上断掉的线索,他们纷纷找车,蜂拥而去。

这些天全是如此,电话响了,莫之因接起来,没人说话。可能是什么女人爱上他了,或是什么女人被他冷落了。这房子虽谈不上寒伧,马马虎虎过得去, 也算得上干净清爽。最近这几年,这房子的气泄了,墙上油漆剥脱,家俱长霉,看上去穷酸没落。女佣取了他给的当月工钱,正在给他烫衣服。说实话,他情愿在外 面玩通宵,也不愿回来。从里屋走到外屋,他转了圈,这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

不管是谁打来,今天《狐步上海》首演,这就是比其他事还大的事。他得先告诉谭呐,让他有个准备。

“谭兄,进行得怎么样了?”可是电话那边,谭呐回答的语气相当平淡,“没有什么事。”“知道于堇的丈夫出狱的事吗?”他问谭呐。

“不知道。”谭呐似乎心不在焉。

“于堇没告诉你?”莫之因问。

谭呐很纳闷,“之因兄,她怎么会对我说这种私事?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而且她走掉三四年,更变得生分了。”“就是,”莫之因冷冷一笑。“有那么 个丈夫在身边,今天戏如何开演?”“之因兄,你有话直说。”谭呐不高兴了:“这跟戏有什么关系?”莫之因不好说下去了,他只说:“我是瞎操心。”

彩排之后,于堇对演戏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使谭呐心里对于堇很佩服。这个大牌明星完全与外界传闻不同,心灵坚强,行动干脆,没有各种受宠女人的怪癖。

实际上,他刚才得到消息,就在莫之因的电话之前,于堇差一厘米就被子弹射中,要是被射中,真不可设想!但是他不想跟这个莫之因谈此刻的心情。这莫之因好象话中有话,但他已经不想听了。

谁死都行,就于堇不能碰伤一点。每个导演都明白这层考虑,谭呐更是如此。助手在电话那边忙得不可开交,全是询问《狐步上海》今天能否照常公演?于堇虽然没有被子弹射中,但刚与死神擦肩而过,晚上还能上舞台吗?

偏偏这个时候,莫之因来电话占他的线,谭呐正急得透不过气,一边握着电话,一边把领带解开,虽然他已于一分钟前打开了一扇窗子。

这一阵子,于堇的名气在这整个上海滩,甚至全国直线上升,宁杭一带的观众,从报上看到于堇回上海演出的消息,也赶到上海来,分享这难得的机会。 十天内预售票基本售罄。本打算只演十天,戏组负责财务的人来问是不是能加演十天,这样爱艺剧团就摆脱长期的财务困窘局面。谭呐心里苦笑:大家能拿到薪水过 新年就行了,还能把摇钱树往家里搬!

今天这桩枪击案,倒让他越来越焦虑。望着墙上的《狐步上海》戏的广告,谭呐对着含笑的于堇问:到底什么情况,你能说一声吗?

雨并未如期望的结束,这一周里,要么夜里下雨,白天就停,要么就是中午下雨,天黑下来停,到夜里大约十一点左右下第二道雨。中午室外最高气温在十度左右,夜里在五六度。

那些观众也真是可爱,能熬得住凉看戏!谭呐一看助手电话搁上了,就对他说:“你赶快去国际饭店,看看于堇情况如何,这里我找人对付。”只剩下他一个人时,谭呐把电话拿起来,开始拔一个脑子里记得烂熟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