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领事果然派人把签证护照送到他信里说的地点。
他侥幸逃脱追捕,搭乘火车抵达意大利热那亚,转乘罗苏伯爵号邮轮到了上海。
在夏皮罗看来,上海有好多像狐狸一样不肯接受驯服的人。他也是一条狐狸,踏着自己的步子,走在这城市里。夏皮罗觉得他已经看到兰心大戏院那出话剧的演出,灯光暗下来,场子里鸦雀无声,安静地听得见个别观众的咳嗽声。
37、教官教员
果然,幕升起的时候,暗黑的舞台上,是白云裳穿着露肩舞服的背影--那是于堇有名的背式出场。她的背后是两排唱诗班的孩子,稚气地嗓音唱着多声部的圣歌。
灯光渐亮渐收,照到女主角的背,她的腿伸出来一个微弓,一个长长的吟咏式的句子:“上海,你这建筑在地狱之上的天堂。”然后缓慢一个转身,眼神比身体先转向观众,像是一个远远的秋波。
台下轰然响起了掌声,上海老戏迷知道这是于堇的招牌姿势。亏得这白云裳学得微妙微肖。哪怕作为这戏的导演,谭呐以最专业的眼光,也只分辨得出两人嗓音稍有不同。白云裳略比于堇丰腴一点,化妆很巧妙,灯光之下,恍若一人。
白云裳果然对这出戏熟悉极了,让谭呐不由得怀疑起来:这个女人恐怕早就有上台的野心,不然今天怎么正好凑上了这机会。于堇说排练时白云裳都在场,他怎么没注意。这个白云裳不能轻看,就瞧她能把于堇那样骄傲的女人,弄得围着她转,就不简单。
谭呐本来怕她脱词,站在幕布边上,想在关键时提一把,但很快他就被白云裳的表演吸引住了。
女:我们会互相失去,失去到再也无法后悔,再也无法回到今天。
男:我们既然回不到今天,我们也只得相信这个命。(他站在窗前,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叠诗稿,在痛苦地撕。天不再深蓝,从未深蓝过。那么大海,我们走几步,就可靠近的大海,并未向我们展示过伟大的胸怀。
女:你是说,连这大海也不能容纳我和你,这坚实的土地,我一脚踏上去,也会踩空?(走向诗人,跪了下来,他不理她。如果,如果,我不能获得爱和平静,那我宁愿像一头暴烈的兽,撕碎这个罪恶之都。可是,亲爱的,你怎么办?
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了。白云裳演得相当熟练,从容自如。要是挑剔一点,那就是她台词记得太准,一字不易,反而缺少于堇特有的临场发挥的韵味。
谭呐朝助手挥挥手,让助手明白工作正常,及时催促一个个演员准时上台。
一直到第一幕落下,谭呐这真正松了一口气,他的发青的脸,渐渐恢复了人样的气色。他上厕所,对着墙,忍不住说:“真险,真险!”助手来找他,听见了,问,“谭导演,什么事真险?”谭呐笑笑,“天下本无事。”
于堇赶到兰心大戏院,直接到了后台,她从边幕看白云裳演出,如她预料的,这个女人演得很上心,很像那么一回事,连走路姿势也是一模一样。聪明人物,又用了心思学!看了三分钟,于堇就放心地到化妆室去了。
暗杀倪则仁的枪声,仿佛一声信号枪,这场角斗总算是正式开场了。
在香港,她依然在演戏演电影,但是别的演艺人士打麻将等片子档期的悠闲日子,她总是去休假,有时借口生病从剧组请长假。
从九龙开船,二十分钟可以到达一个月牙形的小岛。那里山丘起伏,树林成荫,风光很美。训练谍报人员的基地就设在那里。于堇从来没有清楚地看到其 他学员,只有某些偶然的机会,听到教官在说,“杜鹃可能撑不住了。”“番石榴受了伤!”她猜想是从东南亚每个国家选来了一个女性,在此地作特殊训练。每个 学员只给了一个花名作代号,于堇的代号是蓝靛花--Indigo.蓝色,堇花之蓝,也算贴切。
训练基地的教师却奇多,于堇有时猜测可能教师比学员多三倍。反正驻东南亚的美军尚未投入战事。看来这是美军向港英秘密借这个小岛做了训练基地。 训练时花最多的时间是在日语和日本文化上,但各种枪支的射击,徒手格斗,短刀格斗,巷战等,占用时间也不少。虽然于堇从小喜欢体育,不过这样蛮横的训练, 经常让她感到精疲力竭。
幸亏间隔学习各种特工技术:窃听、化妆、下药、发报、文件摄影、游泳潜水、艇船操作。水上内容之多,于堇有个感觉:这个特训营是美国海军部门负责。当然,从教官们的服装看不出任何番号、军种。
教官不允许与学员有个人交往除了“Sir”和“Miss Indigo”,他们之间没有其他名字。
偶尔有教官训练之后邀请她共进午餐,她虽看不到军阶标志,但知道他们是比较负责的军官。
这天来了一个教官,他长得很高,头发剃得很短,人显得文雅,年纪与她相近。从他讲的“日军战略研究”课程来看,可能来自美军参谋部。
他们吃饭时谈得很投缘,他像个大学里的年轻教师,不时开个玩笑,明显对她有特殊的兴趣。她意识到了,脸就红了。
训练班军纪绝对不允许这类事。两人当即告辞,以后也有过午餐,都是有别的教官在场。这种回避弄得她很难受,男女一旦抑制住愿望,这愿望就更强烈,渐成思念。她渴望见面,即使周围晃动着他的身影,远远地看到他一眼,哪怕不说话,她也感到一种快乐。
不过,一切都得等整个训练结束。
直到一年后,也就是这年春天,有一次他们终于有了勇气又单独在一起午餐。于堇专心注视他,教官受了鼓励,他说得兴起,像个被注视的男人那样开始逞才夸口。
“别以为我们这些人是在准备与日本打仗。不,不,相反,英美在远东的军力,完全无法守备这么散乱的岛屿。欧洲的形势,使我们不可能在亚洲主动进 攻。”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看他这种最高层战略谈话对于堇的震撼力如何。的确,于堇听到惊奇万分。“所以,我们--我们大家--在此苦学的目的,不是与日本打仗, 而是尽可能设法避免与日本冲突。”于堇心里格登一声:那么中国在干什么呢?在代英美缠住日本?在日军的全部压力下代西方承受打击?那么,我在干什么?我为 学谍报保卫西方不卷入,让中国苦撑下去?
但是她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依然专心地看着她的教官,她的笑容让对方滔滔不绝。
那天告别时,她和平日一样。这个儒雅的青年军官看着小路上的花丛说:“春天来了真好,但我最喜欢那蓝色的花。”她望着远处的海水,像没有听见。一个成熟女人,自然知道这个军官在向她表白好感,可能他比她相思更苦,竟然忘了训练班军纪。她的脑子仍停在刚才他说的话上。
一周后,此军官带来一个女教官,给她讲解并示范床上技术,说是训练女间谍必不可少的一课。于堇看得心惊肉跳,但是当他们要求她“模拟”学到的知识,她也如职业训练一般,照做了。她是演员,其实可以做得更“乱真”,可是哪怕有个好借口,她也不愿给这个军官任何鼓励。
此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夏末训练班结束,当然没有结业仪式,有个将官向她庄严地颁发了奖章和奖状,并且授予她中尉军衔,但一切相关物件,“由有关部门暂为保管”。学员回原住址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