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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可以喘口气休息了,这训练对她太辛劳了一些。她回到港岛时,忽然觉得两手空空,心中空空。她和教官再也不会见面,除非她求助休伯特。但是, 她不再喜欢那个人,从那天他说出那些话之后。那段单相思无疾而终,她的心里已对这个男人有障碍间隔。那短短几天时间闷得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 橱窗,这家看过看那家,第一次走入专摆着摊位的小街,听着人声喧哗,停在水果鲜花市场,一切都恍恍惚惚。

香港那些影艺圈的男人,眼光短浅,小鸡肚肠,让人提不起精神。

她面朝海湾坐着,等待的日子,像那海水,一波一波涌上来,湿了她的双脚,浪打在她的衣服上,水花扑腾到她的脸上。而现在是进入战场的时候了,对 任何突然事件的发生,她已经准备好了。看着化妆镜,她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谍报人员。那么,我到底是什么?于堇愿意从这一生仔细想起,却分不出一个头绪。

化完妆,于堇站在幕布后面,白云裳走出舞台,台上诗人在伏案写情诗,读出声来,情深意长地思念去百乐门当舞娘的情人。趁这个空隙,于堇给白云裳整理一下舞服,“这诗人让你感觉不错吧。”“他看上去不像是做戏,来真情了,怎么办?”白云裳说。

“常见的事。”于堇拿着口红:“谭呐会管住这种人,你放心!”“哎呀,该我上了。”一个疾步跨进灯光之中,白云裳转身成了红舞娘,她跳的狐步, 非常地道,有点柔媚,有点快乐。于堇想这白云裳演爱情戏还真能投入,做得很认真,当然一穿上那红裙高跟皮鞋,鬓上插上朵玫瑰,涂上鲜亮的口红,诱人魂魄的 音乐一响起,谁还能招架得了,谁还不情愿暂时忘掉现实中的血腥呢?

不能怪白云裳想不起倪则仁,她自己不也是早忘了这个人吗?

38、舞台上的高潮

幕间休息时,谭呐从幕布后探了一下头,看了一下观众的反应,就往于堇的化妆室赶。

可是门关着,谭呐敲敲门,里面有两个女人的声音,而且有白云裳咯咯的笑声。两个女人隔着门七嘴八舌对谭呐说:“导演,来得及。我们在换衣服,你这时候进来会晕倒的。来得及,你放心。”谭呐想想,摇摇头走开了。

幕又起时,很少有观众发现女主角相貌有点变化。上海人对口音不是特别敏感,他们没有发觉上半场的舞娘北方话字正腔圆,现在的演员却带些南方的柔美。观众席中似乎有点不安的细语,但肯定没一个人会想象到这女主角中途换了人。

舞台上,红舞娘和诗人互相爱得你死我活,互相恨得你活我死。最后两人都不想活了。

老板偷听到诗人的话,冲了上来,急冲冲地喊道:“你们俩别混闹了!要死也别在这里,上海人不跟鬼跳舞。我这舞厅关门,你们不吃饭我还得找饭 吃。”莫之因坐在第一排得意地摇头晃脑,可是听到老板说的话,谭呐觉得此人的脸都白了。这是他最后一刻加上去的台词,莫之因的本子并无此台词。

谭呐感到很高兴,终于把这酸戏冲了一下。

白云裳给下台来的于堇递上一杯温开水。于堇喝急了,咳嗽两声。正好台上诗人被百乐门的保安三拳两脚打翻在地上,也在咳呛。白云裳轻声笑,一边替于堇拍背。

“他可没有你这么舒服。该你去阻止他们打人了。”白云裳看着台上,催于堇。于堇走上台,一见她出现,老板气焰低下来,生怕得罪她,生怕这个摇钱树不干了。

“你们不能这样,他是天才!”舞娘狂怒地喊。这是莫之因最高兴的句子,于堇的愤怒非常真切。

换场景时,谭呐的助手走过来,看到白云裳把一把椅子搬到侧幕边,让于堇坐下,小心地给她脸上补妆。

那位诗人得了肺病,病床抬上舞台。红舞娘是一身红,只是披了一块黑纱巾。她抚摸白床单,垂下眼帘,像对自己说一样:我从来没有背叛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有多伤心。

你有多伤心,证明你就有多爱我。

本来上海是属于我和你的,上海是我和你的天堂,但是你亲手毁了它。你一定会认为我这是在忏悔。

你不知道,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因为上海就会过去,如同你和我,都会过去。谁能活到天老地荒,只有爱情才那么久长。

音乐响起,布景稍有改变,舞女轻轻起身,一身红裙如火鸟,那脚步像踩在悬崖边,立于水之中的挣扎,腰身如蛇,腿的曲线飞起的一道道光闪,那种内心爱恨交融、纯粹到地狱里鬼神都静止注目。

我可以舞到八千里路和云一起奔泻不停。

伤心,一夜就白头。这么说,我还不够伤心。

于堇跳得惊心动魄,她突然改变了步法,脚步像没有离开地面似地飘动,迎着一身白衣的诗人的亡灵,时而紧紧面对,时而有意错开。似乎是与心上人一起,行进在他们选择的路途上。这即兴发挥,来自她心中的哀伤和绝望。

观众席里有些微的哭泣声。谭呐的眼睛也湿了,他这时有一种冲动:或许,或许能找到一个时机,他能找到他们心灵接近的路径。

莫之因低下头来,发现自己双手紧紧相握,这般情形让他大吃一惊。是的,他承认自己在这一夜无可救药地被感动了。两个女子美貌依然,可这个晚上他 不再看她们的脸了,艺术是魔力,她们在他眼里分别有了不同的映象:白云裳有灵性,维妙维肖,让人与角色共命运,如翩翩飞鹤;而于堇演出,舞台上根本没有了 角色,一道道是幻象,是鹤飞云端只留几点踪影。

他认为于堇的艺术造诣,远远高过他见到过的其他任何女演员,生逢战乱年代,真是命运的极大错误。

这个女人台下演戏,再到台上演戏,只能说,两边的戏,都演得绝对精彩。莫之因掉头四下看看,座无虚席,而且有好些面孔,都并不陌生。

恐怕今晚在座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皆是于堇台下的同戏人。莫之因在这美妙的音乐中,在这个命该生在舞台上的女人制造出的幻觉中,他不想使用任何 亵渎的字眼。他把自己想象成与于堇跳舞的男人,他进,自己也进,他退,自己也退,她的媚眼不是给那男人,而是他莫之因,只可能是他。

他搂着她的腰,低俯下身,拾起那枝玫瑰。

就像高潮来临一样,裤子湿了,他发现自己竟然阻挡不了肉欲的冲动,这真是怪事。

39、双花配演

“双花配演”,这是今晚首先由于堇递给报界的新名词。

于堇和全体演员数度向恋恋不舍、不肯离去的观众谢幕,前台上不停地有人敬献鲜花篮,而记者与自居重要人物的戏迷涌向后台。

兰心大戏院的工作人员是有经验的,他们只放记者进去,对那些摆阔充大的人物,不理不睬,假说亲戚朋友的,也不客气地挡驾。

于堇把没有出来谢幕的白云裳介绍给他们,问他们是否认识这位 白 小姐?

正当记者们迷糊不知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于堇让白云裳念女主角的第一段台词,那是一段很特别的话:

这些街树的腿,电杆的腿,都有着春天的色彩,一切建筑的腿,也涂了春天的色彩。

把擦满了脂粉的大腿交叉伸出来,穿着高跟鞋的修长的腿,穿着玻丝袜的羞答答的腿,优雅地,从那条静静的弄堂,从那条从来都热闹如节日的南京路上走来。

我们从窗帘后面,我们从树丛后面,我们从三五牌香烟的轻雾里,我们从法国古龙香水味中,睁开我们的眼睛,去染一丝玫瑰红,去染一丝紫罗兰,红的,绿的,蓝的,白的,光的影,影的光,注视着你虹一般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