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堇想坐起来,却害怕被她们发现她是醒的,仍是照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们穿上她的衣裳,还嘻闹着开玩笑。玩笑很滑稽,很下流,关于男人那话儿与神之间的相似,说神是信则灵,只对虔诚信者显身。男人这东西也是,你不信它,它就是不出来。
她们笑得开心,于堇却是笑不出来,太荒唐,竟然在她的房间里谈男人经。明明瞧见她在睡觉,扰人睡眠已大不应该,大声喧哗,说这种玩笑就更不应该。
“别笑!”有一女子手放在嘴唇边嘘声,告诉另一个女子,不要吵醒床上的人。大笑着的女子捧腹想止住笑,却是未能办到。只是声音小多了。
“别笑,有什么好笑的!”于堇眯起眼睛看,说话的女子脸上像披了层纱看不清楚。她突然凑近于堇看了一看,样子很生气,好像发现她是假装睡着,于是伸手把写字台上的黑贝雷帽,扔出窗外。
于堇再也顾不上装睡,赶快爬起来,飞奔到窗前,看见那顶帽子在毛毛雨之中,随风缓慢地在空中飘着。
她往下看,吓了一跳,南京路像悬崖深谷底,车和行人如昆虫蚂蚁在谷底行走。汽车的喇叭像远远传来的哭声。早就听人说过,这地方是上海破产富人自杀的第一选择,从上海最高楼跳下,能保证立即死亡,死在最繁华的南京路中间,不管怎么说,生命最后一刻都算轰轰烈烈。
两个女子一人拉住于堇的一只手,各站在窗口一边,她们齐声说:“就这样。”于堇拼命挣扎开了,摇着头喊:“不。”她醒过来,满身是汗。在幽暗中费劲地半撑起身体一看,黑乎乎的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
她坐了起来,深深地吸一口气,胸口好受多了,人也清醒了大半。
看看墙上的挂钟,只是打了一刻钟的盹,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像被人施了魔咒一样,挣扎无力,呼救无声。她揉揉眼睛,拧亮台灯,灯光扎眼。那梦寐留下的恐惧,立即从头脑中消失了。
拿起电话,于堇对电话那端说她需要一个无线电。忽然发现写字桌上没有贝雷帽。明明放在桌上了,那么刚才那个梦不是梦?她心一惊,放下电话,再看她的行李还是原样,衣物丝毫不乱,衣橱也是空的。
静静心,她仔细检查卧室,窗子开着,窗帘全拉开,外面刮着风。她伸出头往下看,南京路真的深不见底,只有汽车的灯光像野兽的眼睛一样扫来扫去。
少对自己胡扯,她自言自语。至多是一阵风卷走了帽子。
她恢复了镇定,起身倒了一杯水。在洗澡前,她检查了一遍整个饭店的情况,一切如旧。凡事亲临其境,才会放心。
于堇边喝水边看窗外,面朝跑马厅的这个方向,景致不错,东边外滩灯光密紧,光怪陆离。往西还将就,租界还是租界,俯瞰依然整齐。
如果转到饭店北边露台上看,除了虹口北四川路一带外,应该全是错错落落的贫民区,比起战火刚灭不久时,那一片狼藉破败,但愿闸北有些许变化。夜 里灯光亮起来后,对比就更强烈:稠密亮丽的灯海,浩浩漫漫直到天边,与那些黑压压的灯光惨黄之处有天壤之别,但也算同一个上海。
在香港时,她经常买上海的杂志,上面不时有当红作家莫之因的小说。喝下午茶时,她会读上一两篇。这个人最近好像成了上海风貌的最新代言者,他的 女性人物,花一个礼拜上南京路三家大百货公司精挑慢拣选丝绸料子,又花一个礼拜请裁缝师傅到家来,别出心裁地做出一件新款式的旗袍,穿出去,招遥过市,打 几圈麻将获得太太同道的赞美,就脱下,添入衣柜的宝藏,然后开始第二次选衣料。
不过,她也明白,这可能就是上海派头。上海人过日子仍是要讲究的,哪怕在马乱兵荒的年月,有钱人家请客时,还是能拐几道弯买到澄阳湖的鲜螃蟹。避难在谁的屋檐下,是第二位的事。
这个晚上,于堇去国际饭店十一层餐厅,就吃到了稀罕的糯米和金华火腿。从周遭气氛,她觉得自己嗅到了莫之因小说里那种颓废味道。上海的自暴自弃和今朝有酒今朝醉都是实际的,比虚构还切切实实,伸手可摸到,远处妩媚的公园,冬日斑斑驳驳,像长了潮湿的霉菌。
那个莫之因的小说里有句话绝妙之极:上海是建筑在地狱之上的天堂。这块美丽的绸缎,从小生长的霓虹之都,现在更添了好些甜腻萎靡的末日气息,坦露着无尽的欲望。
突然她想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和谭呐通上电话,报告她住在什么地方,而且没有给谭呐的助手留电话号码,但愿他不会等得太焦急。于堇走到电话机旁,谭呐的号码她记得。
9、纷繁往事
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硬壳本子,谭呐翻到空白的一页,取了钢笔。中日军队在上海四郊进入大规模决战,那是1937年8月中下旬。就是那时,人心惶惶,他和于堇在DD’S咖啡馆戏剧界的聚会上打了最后一次照面,匆匆说了几句话。于堇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咖啡就走掉了。
于堇告诉他,她曾不止一次穿过大大小小的弄堂,在乍明乍暗的灯光中,爬到百老汇大厦和沙逊大楼焦虑地观看,上海西边北边燃着一圈战火,长江上的日本轮船在忙碌地运输,军舰在炮击助攻。嫌看不清楚,还特地去了上海的最高处国际饭店顶楼的露台。
在震耳的炮声中,上海被一块块地吞蚀。凄惨的哭声,从地下水洞冒出来,萦绕在空气之中。她抓住围栏,从高处往马路下看,闸北的楼房在炮声中抖动。海风裹着血腥味,扑打着她的脸和头发。
从那天后,谭呐再也没有见到于堇,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通过。
上海英美控制的公共租界与法租界,日军未敢侵入,怕过早引发与西方的战争。中国人纷纷涌入租界,西方人开始逃离,轮船由英美军舰护航,才敢从黄浦江驶出。战场的烟云,混合进血红的落日火烧云。
不到几个月,中国东部大片国土沦陷,烽火连天、百姓辗转沟壑,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内迁,移都重庆,日本扶植汪精卫组成南京伪政府,上海租界变成日 占区中的孤岛。生活在孤岛的人,比往日更加醉死梦生,舞厅笙歌,银幕剑侠刀光,小报连载催人泪下的爱情。上海发了国难财,山河破败,市民越加耽于享乐。夜 夜不停的舞步,节奏没有纷乱:上海变成了一个战乱中的怪胎。
上海就是上海,哪怕是神州陆沉,孤岛仍幸存;哪怕四郊枪炮不断,街上也走着怀携利刃手枪的各方打手,上海人还是要看戏,要跑马,要赌回力球,要 跳舞上馆子,要捧明星坤角。在已经大半燃烧的地球上,有这么二十多个幸运的平方公里,人们还在尽兴贪恋唯美浪漫的风流情怀,叫人感叹战神凶暴却大意马虎。
这样一个上海比那些日占城市更不堪,于堇不到半年就离开了。想必是无法忍受。其实这已经不是她个人的命运,也不仅是上海一个城市的命运。中国或许能幸存,这样的上海却难幸存。
莫之因在这个下午说了那一席话令谭呐非常不快,一个男人怎么像一个弄堂婆娘搬弄是非。不管怎样,现在于堇终于答应并回到上海来主演《狐步上海》了。如果她住在国际饭店,那么就不远。
谭呐眼睛盯着笔记本,仍是空白的一页。他自言自语,命运喜欢逗弄人,尤其逗弄像我们这种不信命运的人。
突然电话铃声刺耳地响了,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一团墨水。但愿是她!
谭呐接过来,果然是于堇。
两人开始说话,谭呐的声音听起来不惊不喜,坦若无事。几分钟后,于堇对着电话筒说:“好的,晚安。”她便放下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