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堇欢叫起来:“弗雷德!”她双臂抱着他的头颈,在他带着凉意的脸颊一边吻了一下。“弗雷德,你终于让我回来了!”于堇快乐地说。
老先生把司的克搁在门口的小桌上,伸出手把于堇拉住,退后一步,上下仔细打量,这才把她抱住,爱怜地拍拍她的背。这两人的动作,似乎是从来如此,已经习惯了。
“三年多了,三年多了!”弗雷德。休伯特说。他是上海四马路一家专门经营英文旧书兼带邮购新书Scribner’s书店的老板。
于堇 扶着老 先生的手臂,往里走,把他安置在沙发里,她顺便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拉着老先生的手不放。休伯特却说:“你把那椅子移过来,坐在我对 面,我想好好看看你。”这话说得于堇不好意思起来。“怎么还把我当小女孩,礼拜天回家?好吧,听你的就是。”她说着,顺从地去取椅子,一边还做怪相逗他: “你怎么一脸严肃?”休伯特笑了。“我就要这样和你说说话。”于堇倒是止住笑,她拉着他的手。
“你依然那么漂亮!”休伯特说,“稍微晒黑了一点,非常健康,叫人高兴。”“那种上课,简直是受酷刑!”于堇抱怨。“你怎么舍得让我在香港一呆就是三年多!”她眼睛突然红了,泪水涌上来。
休伯特递过白手帕给于堇,注视着她说:“你在香港不是依旧拍电影,演话剧,而且名气越来越大--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于堇把自己的椅子往 他的面前移近,“我知道你肯定还记着当年的仇,要整治我下跪才饶恕!”已经很多年,没有可撒娇的人,也没有可撒之娇。于堇要尽情享受一下这福气。休伯特谅 解地笑笑。
1934年于堇偷偷报名上了联华歌舞演艺学校,幸运地被导演蔡楚生看中,参加拍《渔光曲》。当时休伯特很不高兴。于堇不顾他的反感,转身就住到 电影厂去了。在这一天,休伯特才发现,于堇不再是一个小女孩,已长大成人。她决定自己要做的事,本不必经过他同意,告诉他,只是一种尊重。
等到电影拍完,于堇把他带到电影院去看,说是要给他一个惊喜:休伯特看出她的确有演戏才能,在镜头前比平时还漂亮,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赞赏的表情。
像休伯特这样性格的人,喜欢看到于堇慧中胜于秀外。多少年后于堇才明白他用心良苦。那天电影看完,两人坐马车回家,路上于堇觉得他心情不错,他爱怜地握着她的手,并未多言。
也是这天晚上,马车快到家的时候,他已经在脑子里想好一个书单,在于堇已有的阅读范围之内,应当再读一些易卜生、小仲马、和莎士比亚等人的书, 尤其是契诃夫的《三姊妹》,看来得把英译本找来。以前这类剧本,于堇读不上心,不管于堇演电影是出于好玩,还是真想成为大明星,他必须让于堇好好补一些 课。
整个晚上于堇都不敢随便说话,她忐忑不安,知道休伯特一直梦想把她培养成女作家。
“我一辈子卖别人写的书,我倒要看看我的女儿写的书。用中文也可以。最好跟你的老师林语堂一样,用英文写。”于堇记得他的话。林语堂只到她的教会女校做过一次演讲,但休伯特喜欢他的英文写作,老说他是 于堇的 老师。
就是在这个晚上,休伯特放弃了这多年的愿望。睡过一觉后,他下楼梯时,看见窗外树丛几只长嘴鸟掠过。到了楼下,面对昨夜他挑出的一大叠书,他更觉得自己从前那个梦想有点可笑。
一个人能彻底放弃一种东西,未必不是好事。于堇正在一个叛逆的年龄,生在一个必须叛逆的时代,而且有他这么一个让孩子自由成长的养父,耳濡目染,她不按自己的梦走路,那就不是她于堇了。
不久,于堇成为大紫大红的明星,休伯特没有拦阻,也却从来不鼓励。他看到于堇染上演艺圈一些不高明的习气,也没有说话。于堇嫁给富家公子倪则仁,他陷入悲伤之中,但仍未阻拦。
一直到日本侵略中国的炮火把于堇的梦惊醒。她主动提出请求时,他才立即采取行动。
12、间谍头子
有人按门铃。于堇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休伯特按按她的手,轻声说:“这是我要的Room Service, 咖啡,半夜点心。”于堇走了过去,开了门后,她坐回原位。门轻轻地推开了:果然是制服笔挺的侍者举着盘子进来。
“巴西的咖啡豆,意大利的研磨,现做的咖啡。”休伯特说。
以前是圣诞新年或其他特殊的日子,他才如此讲究。于堇惊喜地说:“哇,还有我最喜欢的奇士糕。”
放在茶几上的咖啡壶果然浓香四溢。侍者往两个精致的小瓷杯里倒上咖啡。休伯特取小费给侍者,侍者退了出去。
两人都是老习惯:咖啡不加牛奶和糖,而且都是喝一大口,然后停下来,仔细品味。小时候于堇喜欢快吃快喝,嫌休伯特太慢,现在开始觉得慢慢品味才有情调。
于堇给他倒第二杯时,休伯特说,“这咖啡真香。”“我就等你这一句让人放松的话。”于堇调皮地说。
休伯特正颜看着她说:“在这个地方,国际饭店的十七层以上,你可以绝对放心。”他接过来杯子,放在小瓷盘上。“我们必须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基地。 十七层以下,就难说了,品流复杂,可能就有人在监视着。”这和她去查看的情况相同,防火通道之处太幽暗,过道口有工作间,放杂物,也可藏人,让人不得不提 防。她想到那两个神秘女子,三人一起站在窗台上。“我刚才还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于堇松了一口气,但是她马上打住了,梦不值得说。“这个饭店的经理,我 以前不认识他--”
“你绝对放心。这个索尔。夏皮罗三年前是靠了中国政府驻维也纳领事馆的帮助,才从奥地利逃到上海。他的父母,三亲四戚都被纳粹关进了集中营,生 死未卜。他是我们的人,是个死也不会背叛的好汉。你什么都不必瞒他,除了我下面要说的一件事,过程他会全力帮助,最终情报目标,连他也不必知道。”于堇正 在用餐刀切着奇士糕一块块往嘴里送,在休伯特面前,她在大口大口吃糕,完全丢开了大明星令人敬畏的端庄。听了这话,她的手停住了,看了一眼他。果然,他的 目光故意闪开去,似乎有愧于她。她搁下餐刀,低下头来说:
“看来你让我回到上海,并不是想见我!”她觉得茶几上的凤尾花的红瞬间凋零了,没有那喜色。
“别跟我斗气。”休伯特恳求道。
于堇当没有听见他的话,接着往下说:“而是要派我用场。”
休伯特点点头。“你想必知道太平洋上空已经战云密布,日本派了最高等级谈判使节赶往华盛顿,这正是日本要发动对英美战争的最明确信号。盟军的势 态,只能让日本人开第一枪。日本也肯定会偷袭,抢主动权。”他看着于堇,“我怎么想念你,也不会让你在这种时候,到上海这种危险的地方来。”
“莫非--”于堇抬起脸来,干脆把心里话说出来。“已经到了必须我上场的时候?”
“是啊!”休伯特长叹一口气,“手下的几名最得力的人,近几个月连续失踪,有去无回,不再听到他们的消息。说实话,我希望他们的灵魂已经升天,不至于在日本牢狱里受刑。”
这狠心话是不应该说的,他闭上眼睛,顿了一下,才往下说:“东京、沈阳、新京,青岛,几个小组都无法起作用。但是总部要求我动用全部力量,不惜 任何代价和牺牲,必须尽早查出最紧要的机密:日本海军将在太平洋什么地方偷袭开刀。能挡住第一刀,下面的局势,就会好办得多--我们的线太长,从香港延展 到马来西亚、新加坡、荷属东印度、菲律宾,偷袭任何一个地方,都将使我们全线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