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时候就有看镜子的习惯,她在一面镜子前,看见一张脸,眼睛大大的,亮亮的。除些之外,没有发现什么,倒是背后的鱼钩竿,比她自己的脸更具有吸引力。
发现这点,她就经常站在镜子前,因为那鱼竿就是一个象征。父亲和母亲经常带她坐在湖边,大冬天一结束,冰未完全化开,一家三口就搬了木凳、带上 鱼竿鱼食坐在湖边。用铁锥掘了个窟窿,扔下鱼竿。阳光下亮的冰闪着亮亮的光,如镜。母亲看着她,常常说,你跟我一样,有颗不安分的心。
当只有她一人回想这湖边时,差不多过了十个年头。她到了另一个大城市。都说,他们消失在湖底,可是为了什么?她不相信这种说法;都说他们的心伤透了,是因为她,所以这个家走到了尽头?不安分的女子,命大都不会好。她长大了,有点懂了母亲说她不安分时那种忧虑的神情。
经理夏皮罗亲自到1901房来,他觉得内部电话都不够保险,不能掉以轻心。
房门虚掩着。他敲敲门,自报名字,于堇让他进来。
她正在准备剧本,在房间里对镜试走,说着台词。夏皮罗进来后,于堇抱歉地笑笑,请他坐下。夏皮罗并不坐,只是站在窗边,对她说:“有个叫白云裳 的女人来饭店,要见你,现在二层的咖啡厅。”于堇一听,楞住了:“是她?要见我干什么?”夏皮罗问:“这是什么人?”这只是于堇和夏皮罗第二次见面,两人 已经像多年好朋友一样熟稔。于堇知道,在整个上海,她遇事只能跟这个人商量。
“我丈夫的情妇。”“噢,” 夏皮罗觉得奇怪,“有背景吗?”“情妇!--情妇能有什么背景?不,不,我的意思是:倪则仁要一个有背景的情妇作什么?他想要的是什么类型的女人,我很清 楚。”于堇说着发起火来,走到里间,把剧本搁在梳妆台上。她想起夏皮罗在外面,走到卧室门口。今天饭店送来的中外报纸全是于堇抵沪的消息,有张报纸把她比 作孟姜女救夫,她恨不得破口大骂。
夏皮罗的眼睛跟着于堇的眼光移到沙发上一叠报纸上,拿起一张中文报纸,扫了报纸头条内容,“这些记者弄消息倒是快。不过,密斯于,你不要在 意。”于堇看了夏皮罗一眼,夏皮罗正专注地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决定怎么处理楼下那个不速之客。丈夫还未见着,他的情妇先打上门来。于堇三年多前离开上海 时,就知道这个白云裳与丈夫之间的关系,后来在香港也不断听到消息说两人打得火热,弄得上海尽人皆知。她虽然与倪则仁早就切断了夫妻关系,犯不着对白云裳 有什么酸意,但似乎也没有必要给此人什么面子。
“那么,你是见她一下?” 夏皮罗试探地问。
“不见,”于堇说。“我对这个人不感兴趣。”“当然,” 夏皮罗说:“密斯于,小心一点没错。”于堇想了想,又说:“我恐怕得见见她,能多知道一些情况,总是好的。但是否现在就见呢?”夏皮罗顿了一下,说话的口 气就全变了:“H先生交代,这是个最重要的人物,是你此次任务是否能顺利完成的最关键一环。”“嗨,你刚才还问我她是什么人?”这下子轮到于堇惊奇了。
夏皮罗抱歉地笑笑。“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了解此人?”他脸上有点尴尬,“我的职业习惯是让别人先说。”“你比我老练!”于堇没有生气。受夏皮罗 的启发,她思索了一阵,转头对他说:“我明白了,看来她是打进军统的钉子,是她控制了倪则仁。对吗?”夏皮罗点了一下头,他的眼光鼓励她说下去。于堇思忖 着说:“究竟是汪伪特务机构76号,还是直接为日本人服务的?从她的大胆直入找我的样子看,恐怕是日本梅机关的?”
夏皮罗竖起了大拇指:“ 于 小姐好敏感,判断得好。”“而且他们把倪则仁抓起来,可能目的有好几个,其中之一,是为了钓我上钩,”于堇又推进一 步,走到夏皮罗面前。“他们在想,靠拢我,可能会摸到一点底,知道‘我们’对局面了解多少。”这个二十八岁的中国演员,看来绝对不糊涂。“你真是一环通环 环通,” 他由衷地佩服。
于堇不好意思了。她移开报纸,坐在扶手椅子上,请夏皮罗坐在沙发上。“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个白云裳想从我身上追出我的上司,在为时尚不晚前,一举破坏上海情报网。”两人都轻声笑了,但是他们心里明白,这是箭上强弓,迫在眉睫。
“ 于 小姐,你该知道,你的上司就是我。” 夏皮罗说,“只是我一个人。”于堇懂得这话的全部意义:夏皮罗几乎是公开的,他不躲,也躲不了。而休伯特隐在幕后,甚至不太可能再来见她。
“这点你放心,我比你还明白。”她沉思起来,然后才说:“就目前的情形来看,最快的方式,我只有拉住白云裳,才能接近日方机要人员。”“如果她今天不来,我们就要设法让你去拜访她!她来得正好,太好!” 夏皮罗的声音一点没有激动。
这下子弄得于堇奇怪了,“那么你刚才怎么说见不见由我?”夏皮罗谦恭地说:“ 于 小姐自己想做的事,才能做得好。”
这话很像是休伯特对夏皮罗的点拔。看来养父至今念念不忘她的个性太强,也把这弱点详细介绍给夏皮罗,她几乎要生休伯特的气了。但是她转而想,休 伯特不愿在关键时刻,让她的脾气误事,这也没错。她心里还是对养父的周到感到温暖。连如何对付她的性格这种小事上,他也仔细关照夏皮罗。
于堇心里一下子涌上一股温暖。她想念弗雷德,哪怕是到四马路上,像一个顾客走进他的书店,问问最近到了什么新的英国小说,哪怕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可是不能。他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他只是H先生。
18、丈夫的情妇
于堇看看腕上的手表:下午两点。她乘电梯下到饭店大堂,让白云裳等了十多分钟,是让这个女人明白谁在求谁。顺着半弧形白玉大楼梯朝上走,白云裳一定是这么走到咖啡厅的,她也同样转一圈。
依着金光闪闪的围栏,可以看见一层的沙发上坐了几个洋人,那儿是饭店让客人会客用的场所,布置的确可比欧洲任何一家最华丽的饭店:用专程从泰国一带运来的热带鲜花作点缀,吊灯上的每个水晶都擦抹得闪亮如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