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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贴得她两颊如冰,然后寒意传遍她脖子胸口和整个身体,她不由得后退一步,仍是朝着南边张望。隔了三条马路,众人在这声色场所遍及的大小弄堂里纵情享乐,而休伯特绝对是在他的旧书店里,关上店堂,书店就是他的家。

最近上海的英美人都想跑,把自己的藏书三文不值二钱地推给休伯特。他也知道这不是销书的时候,收进卖不出是旧书大忌,但把书扔进垃圾箱是罪过,只好来者不拒,弄得家里三个房间、连厨房卫生间、书店的地板上都堆满了书,人只能在书堆里绕着走。

此刻休伯特肯定借着台灯的光线,手里拿着一本书,心里一定比她还着急。休伯特一般在这个时候常常读索伦。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战栗》,读那些生存是痛苦的妙语。

这不是一个问题,对他不是,对她也不是。在雨水中她似乎看到了亡灵,那亡灵不是对哈姆雷特说话,因为亡灵是她的亲生父母。

宽恕我吧,让我忘记那一切。那时她五岁,躲在树丛中,看见她的父亲赤手空拳拼命地与带刀的歹徒打斗,在客厅与厨房的门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杀手插上的一刀又一刀。

“快跑!”父亲大声叫。

他的身体许多地方喷出血,但他还是拼命抓住门框。那些刀子在捅父亲的肚子和心脏,捅出许多血洞,他们还猛砍父亲的肩和手臂,父亲却不肯放开抓住门框的手。

母亲当时正在厨房里。她听见响声,就冲出房来,根本不看丈夫,抱起于堇就从后园小门出去。母亲抱不动她了,就拉着她的手跑。满上海的乌鸦都飞旋在眼前四周,灾难降临了。她们最后跑进一条幽静的街,看见街对面一个高大的洋人,牵着一条黑黑白白的猎狗。

于堇一身是汗,她记忆总是在某一时刻梗住了,无法流淌下去。这场雨符合她整个回到上海后的心情,她听得见父亲的血喷涌的声音,就像这雨水声。她的脸苍白,呼吸困难。艰难地走到床边,坐下,拿起了电话。

拔饭店总机要外线,想和她的救命恩人说一句话,就一句:“世人对我不好,是正常的,人与人之间如蛇蝎。因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总是有特别的 原因。”她至今不明白弗雷德为什么要收留她,把她送进孤儿院也算尽了责任。“亲爱的弗雷德,为什么上帝要派你来,陪我行进在死亡的幽谷,给我杖,给我解饥 渴的牛奶,守护我迷失的灵魂呢?”总机小姐在问,请问接什么号码?

她什么都未说,放下电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在黑夜的那一边,休伯特能听到她心里说的话。

21、难对付的女人

等着慢吞吞敲着铃的电车驶过,白云裳才踩大车子的油门,朝西边开去。

于堇跟她想象的太不一样。在哪些地方不一样,白云裳还没有想周全。这个于堇话不多,但说出来的却有份量,绝对是个非常有主见有胆识的女人。

四年多前于堇去莫斯科参加国际电影展览会,又去柏林国际电影会议,游历巴黎伦敦日内瓦。在这个时候,白云裳与倪则仁相识,他疯狂地爱上她,背着于堇与她在一起。白云裳很欣喜自己在情场上的胜利,当这胜利不存在对手时,她觉察出自己对于堇心存几分内疚。

奇怪,难道就因为于堇今天待我不错,我就无法洒脱?我岂是一个星光迷眼的戏迷?废话!

两人的初次见面,花了一个小时。白云裳驶着车,顺着静安寺路拐向戈登路,往住所赶。坐马桶,还是自家的舒服。哪怕专门开一趟车,也值。入厕完后,她迅速地换了衣服,抓起挂衣架上的贝雷帽,再次出了门。

雷声在远方打着圈子,闪电的银丝线浓罩在阴云里,几乎看不见。已下过几个小时的雨,明显疲倦了,起码在沪西一带疲倦了。

下午四点,天暗暗的,容光焕发的白云裳,披着水獭皮大衣从一条小弄堂走进一扇门去,风吹着脸很冷,鼻子有点冻住的感觉。

有持枪者盘问白云裳,问清楚了,才放她进去。转了一个长长的通道,到了另一所房子。那所房子有三层,她走进去,上二层,穿过走廊,到了里面一间房。

倪则仁穿得齐整,撑着头,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有茶水和糕点,但是他满脸憔悴,伸手拿过一本杂志翻看。这个76号的特别囚室,比高级饭店还舒服,摆设相当豪华,门锁着,门口有持枪的警卫把守。只是窗户上有铁栏,而且对面一尺就是砖墙,只是让透气而已。

警卫用钥匙打开门,白云裳朝他点了下头,走进去。倪则仁抬起头来,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个臭女人到了上海!”“别见神见鬼的,没有的事。”白云裳若无其事地解开大衣扣子,坐进沙发。

她的右腿压在左腿上,并没有脱下大衣,只是让大衣自然地往下滑,这样露出里面镶毛边的长袖夹旗袍,那紫色泛着光泽,深紫高跟皮鞋。涂了指甲油,头发自然地挽个髻在脑后,刘海露在黑贝雷帽外。倪则仁是第一次看见她戴帽子,这帽子不适合她,使她看上去有点故作神秘。

白云裳见倪则仁仔细瞧着自己,便朝他甜甜地一笑,取下帽子。雨声终于敲打在玻璃窗上,她不由得皱了眉头,这雨才停一会儿,怎么又下起来?

“你不承认也没用,”倪则仁说,“你的表情承认了。”“看来你没有忘掉她。”她有点生气地说。

倪则仁不想对这女人退让,“当然,一夜夫妻百日恩。”白云裳站起来,身体一动,大衣掉在沙发里。她走到窗边,看着铁栏外雨水在屋檐下挂着。

倪则仁看着倒有点不忍,他说:“放心,我不会听她的。”但是白云裳突然转过身来。“你少厚皮赖脸的!”她不客气地说,“你的毛病就是自作聪明。 我这是第二次来看你,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我看有的人的失败,就是聪明过份。”倪则仁不客气地反驳。“把我抓起来,又故意弄得尽人皆知,无非是逼我公 开合作,其实原来那种不必撕开脸皮的关系,对谁都更有利。”她笑了。“亲爱的,请息怒,把你弄到这里来,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来看你的。有可能的话,帮你 一把。”“当说客,更可鄙。”白云裳耐心地说:“谁叫你的老爹当过军机大臣,殿前行走,又做民国总理。你以为你是个艺术家?错了,你生下来,就是个政治人 物。政治就得公开,就得造成声势。别人的效忠可以按着掖着,你太重要了,不行。”但是倪则仁反而越听越烦躁。“本来是可以商量可以讨论的事,现在怎么又把 这个所谓的老婆弄来?这个女人来了,哪怕不露面,报纸也会闹个沸反盈天。”他气得拍打沙发扶手,声音倒是不响,但动作够大的。“这种肮脏手段,又奈我何。 老实讲,我一见于堇就头痛,好几年没见,心里清静,见到她,我说不定会做出什么莽撞事来,对大家都不好。”“怕是一见了,会旧情复燃吧?”“绝对如此!这 下你满意了。”他讽刺地说。“难道是76号把她弄到上海来的?”白云裳把手放在倪则仁的手上,抚摸着他,慢吞吞地说:“我问过了,于堇来上海,不是76号 的主意,日本宪兵部更没有出过这主意,你得相信我。”她转过身,眼睛对着倪则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