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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则仁心里更纳闷,“难道是重庆军统方面的人?甚至是共产党?假定真是他们,把这事情闹大,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他从心里闪过一个个与自己打 过交道的人,似乎看到一张张脸都在冷笑。谁会认为事情越弄得沸反盈天,越对他们有利?卷进女明星,为投降造声势,为什么对这些人有利?这里的逻辑太怪。

当然,这些话,倪则仁不敢对白云裳说出来。但是他一个人自己想得太多,头脑都要炸开了。当他这么反反复复思索时,白云裳却在温柔地劝慰。

“孟姜女千里寻夫,你能不见她吗?你只有一个办法摆脱她--公开合作。一旦既成事实,戴老板也就只好算了,于堇也就可以回香港去!”倪则仁听见她的话,脸色都变了。“孟姜女寻夫”这句话,非常不吉祥。白云裳像是故意说给他听,吓唬他,而并非说漏了嘴。

白云裳的温柔、于堇的盛气凌人,都是外表,他对于堇的厉害看得清楚,与白云裳做了这些年的情人,还却始终弄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人。因为弄不明白,即使猜到白云裳肯定参与其谋,也对她恨不起来。

白云裳见他不说话,就又加重语气说了一句:“恐怕明天报上标题就会用这字样:孟姜女寻夫!”倪则仁抽出自己的手,垂头丧气地掉头走开。

“我很残忍,说这种咒你死的话。”白云裳微笑着坐回沙发,“你不肯骂我。证明你心里还是有我。就签个字吧,这个很容易。一切乌云就会驱散,我们 就可在一起。”倪则仁两眼无光,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打心底里看不起自己。白云裳比他小九岁,很年轻时,就离家出走自己谋生。弄不清父母遭到什么变故,是死了 还是离异,总之他们当初遗弃了她,如同她现在忘记了他们。他对她充满同情,处处呵护她,让她感到有安全感。

命运颠倒了过来,白云裳这刻对倪则仁充满了同情,她曾经理由充足地爱上这个自命艺术家的阔公子,况且,她的工作也需要盯上他。

凭心而论,直到今天,她也是爱他的。倪则仁待她不亏,不顾一切地爱了她这些年。刚开始时背着于堇,后来于堇一走了之。他与她同居生活在一起。白云裳心里明白,他们俩都完全明白对方究竟是干什么的。这很好,这使他们工作爱情不会互相冲突。

白云裳看着沉默的倪则仁,很诚恳地说:“我们都是跨河过来的人,明人不讲暗话,作为中国人我们都明白。不管欧洲战事如何。只要英美没有向日本开 战,中国无法单独抗战,只有求和才能生存。一旦全国都想通这道理,整个中国就会像这个孤岛那样繁荣平安。”“女人花功夫抹胭脂倒也罢了,”倪则仁觉得已经 到了这个地方,犯不着听高调。“竟然有一番世界局势大道理!”这话把白云裳脸气红了,“你徒有男人身,毫无丈夫气。好吧,让我帮助你回想一下吧,你被76 号抓住时,正要到哪里去?”倪则仁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正在想别的事,叹了一口气。

白云裳接着自己起的话头,“你正去赴莫之因的约!你以为只要在租界里就是安全的,76号要绑你,照样一绑一个准。”“怎么可能?这个浪漫文人, 怎么可能是76号?”“如果我猜得不错,他还不是个偶而打杂的喽罗。”“这个舞文弄墨的人是职业特务?”倪则仁两眼睁得更大了。“不像,绝对不像!”“告 诉你吧,我和他在日本是同学。虽然我和他不熟。”倪则仁惊异地问:“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白云裳却说,“这种事说不得,就像女人月经期间不能做床上 事,做了就会病缠身。有的事情不多嘴为好,不然自己会掉脑袋。”“有道理。”倪则仁笑了起来,“难怪我这么倒运,我一下明白了,我告诉你的东西太多了。” 他嘴上损了白云裳一下,心里却想,乱世之中,什么也不能信。更何况此话出自白云裳的嘴里,她的虚构能力太强。从他被抓进这个死活不知的地方的第一天开始, 就该明白,白云裳与他在一起的四年中说的话没有一句可以当真。她在床上想象力丰富,让他神魂颠倒,但是用在政治上,就是另一回事。

“你明白了吧?”白云裳用手肘碰了倪则仁一下,拿起帽子戴上,表示要离开了。她可不想与这个男人再来拥抱之类的道别方式。“这是劫数,跑不了 的,认了吧。”倪则仁怨艾地看着白云裳朝外走--他曾多年占有的这个情妇,现在对他没有任何当初的柔顺之态。说不定这几年,她一直把他玩弄在股掌之上。

当初他觉得于堇太聪明,瞧不起自己,心里很不舒服。这个白云裳头脑简单,一心一意给他床笫之欢,床下之事也都顺着他。白云裳与日方有联系,对此 她也不隐瞒,实际上这是他们长期保持关系,与各方合作的默契。只有到被软禁在这个房子里,他才明白这世界上没有容易打整的女人。

回想起来,于堇是把自己当一回事,才会事事与他较真,吵成那样翻天覆地,不可收拾。

这后悔药,一旦吃了,就苦不堪言。眼瞧着窗外所有的树叶在一夜之间,从绿变了红,承受得住,都挂在枝上,承受不住,都飘落在地上,随风逝去。

上海呵,上海,妖魔鬼怪的城堡,虎斗鲛争的天地。本就不是他这种人应当呆的地方,当初于堇劝他到后方去,他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