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我们会互相失去,失去到再也无法后悔,再也无法回到今天。
男:我们既然回不到今天,我们也只得相信这个命。(他站在窗前,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叠诗稿,在痛苦地撕。天不再深蓝,从未深蓝过。那么大海,我们走几步,就可靠近的大海,并未向我们展示过伟大的胸怀。
女:你是说,连这大海也不能容纳我和你,这坚实的土地,我一脚踏上去,也会踩空?(走向诗人,跪了下来,他不理她。如果,如果,我不能获得爱和平静,那我宁愿像一头暴烈的兽,撕碎这个罪恶之都。可是,亲爱的,你怎么办?
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了。白云裳演得相当熟练,从容自如。要是挑剔一点,那就是她台词记得太准,一字不易,反而缺少于堇特有的临场发挥的韵味。
谭呐朝助手挥挥手,让助手明白工作正常,及时催促一个个演员准时上台。
一直到第一幕落下,谭呐这真正松了一口气,他的发青的脸,渐渐恢复了人样的气色。他上厕所,对着墙,忍不住说:“真险,真险!”助手来找他,听见了,问,“谭导演,什么事真险?”谭呐笑笑,“天下本无事。”
于堇赶到兰心大戏院,直接到了后台,她从边幕看白云裳演出,如她预料的,这个女人演得很上心,很像那么一回事,连走路姿势也是一模一样。聪明人物,又用了心思学!看了三分钟,于堇就放心地到化妆室去了。
暗杀倪则仁的枪声,仿佛一声信号枪,这场角斗总算是正式开场了。
在香港,她依然在演戏演电影,但是别的演艺人士打麻将等片子档期的悠闲日子,她总是去休假,有时借口生病从剧组请长假。
从九龙开船,二十分钟可以到达一个月牙形的小岛。那里山丘起伏,树林成荫,风光很美。训练谍报人员的基地就设在那里。于堇从来没有清楚地看到其 他学员,只有某些偶然的机会,听到教官在说,“杜鹃可能撑不住了。”“番石榴受了伤!”她猜想是从东南亚每个国家选来了一个女性,在此地作特殊训练。每个 学员只给了一个花名作代号,于堇的代号是蓝靛花--Indigo.蓝色,堇花之蓝,也算贴切。
训练基地的教师却奇多,于堇有时猜测可能教师比学员多三倍。反正驻东南亚的美军尚未投入战事。看来这是美军向港英秘密借这个小岛做了训练基地。 训练时花最多的时间是在日语和日本文化上,但各种枪支的射击,徒手格斗,短刀格斗,巷战等,占用时间也不少。虽然于堇从小喜欢体育,不过这样蛮横的训练, 经常让她感到精疲力竭。
幸亏间隔学习各种特工技术:窃听、化妆、下药、发报、文件摄影、游泳潜水、艇船操作。水上内容之多,于堇有个感觉:这个特训营是美国海军部门负责。当然,从教官们的服装看不出任何番号、军种。
教官不允许与学员有个人交往除了“Sir”和“Miss Indigo”,他们之间没有其他名字。
偶尔有教官训练之后邀请她共进午餐,她虽看不到军阶标志,但知道他们是比较负责的军官。
这天来了一个教官,他长得很高,头发剃得很短,人显得文雅,年纪与她相近。从他讲的“日军战略研究”课程来看,可能来自美军参谋部。
他们吃饭时谈得很投缘,他像个大学里的年轻教师,不时开个玩笑,明显对她有特殊的兴趣。她意识到了,脸就红了。
训练班军纪绝对不允许这类事。两人当即告辞,以后也有过午餐,都是有别的教官在场。这种回避弄得她很难受,男女一旦抑制住愿望,这愿望就更强烈,渐成思念。她渴望见面,即使周围晃动着他的身影,远远地看到他一眼,哪怕不说话,她也感到一种快乐。
不过,一切都得等整个训练结束。
直到一年后,也就是这年春天,有一次他们终于有了勇气又单独在一起午餐。于堇专心注视他,教官受了鼓励,他说得兴起,像个被注视的男人那样开始逞才夸口。
“别以为我们这些人是在准备与日本打仗。不,不,相反,英美在远东的军力,完全无法守备这么散乱的岛屿。欧洲的形势,使我们不可能在亚洲主动进 攻。”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看他这种最高层战略谈话对于堇的震撼力如何。的确,于堇听到惊奇万分。“所以,我们--我们大家--在此苦学的目的,不是与日本打仗, 而是尽可能设法避免与日本冲突。”于堇心里格登一声:那么中国在干什么呢?在代英美缠住日本?在日军的全部压力下代西方承受打击?那么,我在干什么?我为 学谍报保卫西方不卷入,让中国苦撑下去?
但是她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依然专心地看着她的教官,她的笑容让对方滔滔不绝。
那天告别时,她和平日一样。这个儒雅的青年军官看着小路上的花丛说:“春天来了真好,但我最喜欢那蓝色的花。”她望着远处的海水,像没有听见。一个成熟女人,自然知道这个军官在向她表白好感,可能他比她相思更苦,竟然忘了训练班军纪。她的脑子仍停在刚才他说的话上。
一周后,此军官带来一个女教官,给她讲解并示范床上技术,说是训练女间谍必不可少的一课。于堇看得心惊肉跳,但是当他们要求她“模拟”学到的知识,她也如职业训练一般,照做了。她是演员,其实可以做得更“乱真”,可是哪怕有个好借口,她也不愿给这个军官任何鼓励。
此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面,夏末训练班结束,当然没有结业仪式,有个将官向她庄严地颁发了奖章和奖状,并且授予她中尉军衔,但一切相关物件,“由有关部门暂为保管”。学员回原住址待命。
应当可以喘口气休息了,这训练对她太辛劳了一些。她回到港岛时,忽然觉得两手空空,心中空空。她和教官再也不会见面,除非她求助休伯特。但是, 她不再喜欢那个人,从那天他说出那些话之后。那段单相思无疾而终,她的心里已对这个男人有障碍间隔。那短短几天时间闷得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 橱窗,这家看过看那家,第一次走入专摆着摊位的小街,听着人声喧哗,停在水果鲜花市场,一切都恍恍惚惚。
香港那些影艺圈的男人,眼光短浅,小鸡肚肠,让人提不起精神。
她面朝海湾坐着,等待的日子,像那海水,一波一波涌上来,湿了她的双脚,浪打在她的衣服上,水花扑腾到她的脸上。而现在是进入战场的时候了,对 任何突然事件的发生,她已经准备好了。看着化妆镜,她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谍报人员。那么,我到底是什么?于堇愿意从这一生仔细想起,却分不出一个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