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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的戏!”他嘀咕一句。

谭呐装着没听见,站起来,并不留他。手中的雪茄,只抽了两口,就有意不再抽,任其慢慢燃出一股香味。时候不对,地点不对,又凑上一个倒霉的下雨天。今天他来,又是从谈于堇开始,以谈于堇结束。看来人还是得有名,名人加漂亮女人,就更了不得。

“恕不远送。”谭呐说。

莫之因想笑,却未笑出来。这个剧基本上已经筹备就绪,场子也租定了,十八层楼附近的兰心大戏院,就等着饰主角的于堇来最后合戏彩排。这下面的戏,已经不管他这个剧作者的事。

谭呐看着莫之因边走边穿上西装外套。他虽然比莫之因年长几岁,在上海演艺界,却是老资格,说话很有份量,什么大人物都接触过,什么怪人也能团结。对付这个莫之因还是游刃有余。花花公子诗人作家,他在戏剧生涯中也颇领略过几个,大部分是空心萝卜。

不管如何,他坚持自己的主意:请于堇来。上海人一向怀旧,三十年代的女明星自天外飞来,这个孤岛就会大抽一阵筋。就冲于堇影戏两栖红星这名字,大部分的票都会预先售光。

不过租界工部局的洋大人,对日本人的压力越来越顶不住,早就开始禁演有抗日内容的戏,原已准备上演的明末美人剧《陈圆圆》也通不过审查,说有 “危险倾向”。换上莫之因的这个软性剧本,递上去果然一路顺风。谭呐选上这么一个洋场风月戏,让演艺界都有点惊奇。他自己明白,这可能是他在上海的最后一 剧,他只是非得上演一个剧不可。

而于堇,可能是这盘残局中,他要走的惟一精彩的一步。

5、孤高傲岸?

 莫之因走到门口,下面是并不宽敞的楼梯,通向一楼。他的脚步很重,似乎有意重得让谭呐听见,楼梯吱吱呀呀的响,扶手的木质很好,光滑滑的。墙上贴了几张三十年代画报封面,都是些电影明星,有一张是报纸,于堇演戏的广告。不过,年代久了,人相和字都模糊。

他抬着头,完全不看脚下,似乎他的傲气不是摆出来给人的,而是气质中含有这种东西。这样走了十来步,莫之因忽然停住,回过身来,很大声地说: “谭兄,我知道你的女王的住处。”这倒不是文人咸淡白扯的事,那声音很正经。谭呐赶紧走到门口,冲着莫之因喊:“她住在哪里?”莫之因嘴角露出冷笑,用手 抚顺头发,看着楼梯的扶手,不屑地说:“肯定住在Park Hotel!”“国际饭店!那么贵的地方,搞什么名堂?”谭呐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很多人说她在香港演电影挣了大钱,你到底付了她多少?”“跟大家一样,一文未付,预支了一笔路费。”谭呐不愿意多说,他语气很坦诚,“我手头不能松,这情况你知道。”莫之因整个身体转向谭呐,脸抬了起来。他觉得谭呐根本不理解女人。

“这个女人要面子,倒贴住高级饭店也甘心,她就是要上海人佩服剧界女王凯旋的排场。”他索性敞开说出他的不屑:“Park Hotel,西方人设计,西方人当经理,四大银行的产业。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又奈她如何?你知道了,也没法去找她!甚至连电话都打不进去。他们给住客保 密,守卫又全是门神一样的人物。”他掉转脸,脚往下迈,话却更刻毒:“说难听了,她在那里当婊子你都不知道。”他突然冒出的粗话让谭呐一愣,但他当即反应 过来,开怀大笑,“莫兄呀,怎么你的悲情剧已经开场了?她在上海有谁作伴,干卿底事?”莫之因没有再作声。走到一层,走出门,也不顾外面正下着纷纷小雨, 冲进院子,满腔悲愤的样子。

这幢二层的西式小洋房是哈同夫人罗迦陵的产业。外观很普通,甚至围墙都显得灰暗。房子和略显空旷的院子虽说不寒伧,只要修理一下,哪怕墙上清除一点青苔,都会有明显的改观。前院里长了两棵梧桐树,夹竹桃和竹子都长年没有修剪,疯长得厉害。

近年欧洲局面混乱,上海的英美人人心惶惶,都在抛售房子,罗迦陵正好低价收进。可是现在租得起这种洋房的人太少,她就顺水人情,先借给谭呐作办公室兼住处,无非是喜欢攀演艺界名人。莫之因愤愤不平地出了大门,觉得什么好处都让谭呐这种文艺界“元老”占尽!

谭呐的眼光好奇地跟莫之因下楼,看着他走出院子。没料到助手举着伞从院子里进来,手里捧着一堆报纸。谭呐从他跳过渍水的奇特姿势里,发现助手最 近胖了,肚子多一圈肉,脸上也长了膘,年纪不到三十,头发掉得厉害。这人做事认真,在爱艺剧团做事务员才不到一年,事事替他着想,脑袋瓜子反应快,一般他 想到什么,助手都想到了。比如,他脑子里闪过今天的晚报可能有用,这家伙下班居然没直接回家,而是先到外面买了一叠报纸回来。

谭呐回到办公室,听见助手推开房子的大门进来,大概是尿急了,他往厕所里去了,关厕所门的声音很响。谭呐想了想,迅速拔了一个电话号码。

“到了。”他简短地说。

“可以上演了?”那头在问。

“应当可以开始了。”他很有信心地说。

放下电话,助手还没有从厕所里出来,谭呐下了楼梯,把梯子上放着的几张报纸拿在手里。他回到房间,喝了一口茶水,这才拧亮台灯,坐在桌前读报纸--报纸竟然已经有于堇近日将到上海演出的消息!他不敢相信。取下眼镜,眯着眼凑到灯光下再看。

真有这条消息!

他四下看,小瓷盘里整齐地堆着烟灰。那是莫之因抽的雪茄,还有他自己抽掉一点的雪茄,依然在灰烬上升起袅袅烟雾。

没想到于堇真的会回到上海,莫之因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觉得自己整个生活给搅乱了。他走到街上,才发现细雨涟涟,淋在他前额脸颊,昂贵的西服两肩上全是雨点。他打了个激灵:今天比昨天天冷,他穿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