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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父亲去世前上海还没有像lawson这样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开门的日本便利店。从他那里听到24/7这样的词,显得古怪而有趣。看来他是确实与时俱进的。

我静静地陶醉于父亲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来所带给我的遐思里。

过了一会儿,我有了一个问题:“爸爸,你能预知我与哲的结局吗?”-其实这是我很早就想问的问题。

沉默。

为掩饰僵局,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块烤米饼,在狗面前晃了晃。“没有你小时候我给你买的那种爆米片好吃。”爸爸突然打破沉默,用很肯定的语气评价。

狗一下伸嘴过来叼了那块饼,然后发出咔嚓咔嚓哗哗哗的咀嚼声。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我熟悉的米香,令人想到童年、大地、平淡而幸福的弄堂里的生活。我闭上眼睛,一瞬间觉得生活事实上并没有亏欠我什么,亲爱的父亲以这种神秘方式失而复归,世间有多少人能有我这种幸运?

我甚至没有像以前那样迫切地想知道我与哲的结局。所以父亲最后的回答“我知道,但你还是要通过走完这段路自己去得到答案”也在我意料之中。

几个小时后,我们的第二站-重庆到了。

七 歹徒

十一点半,疲倦的深夜,又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惨淡的路灯光下什么看着都像是个梦,我与狗梦游似的伫立在车站外的出租车候车处,等在我们前面的人群被折成几段在四五道栏杆内迂回地排着队,看情形大约要等上二十分钟。

我背着行李斜身倚在栏杆上,随着队伍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狗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脑袋耷在淡绿色的塑料防咬圈里,对这个新抵达的城市无动于衷。

这时有一个操东北口音的男人兜过来,低声地叫着“出租车谁要出租车?不要排队直接就走嘞!”几个旅客开始问他价格之类的。那男人似乎开价太高,一番对话 后,他依旧没有拉到客。这时他看到我,便走过来问我要去哪里。自从在宜昌车站碰到过像李方那样拉客的情况,我这次额外地小心,对他的搭讪并不理睬。

“小姐,你这样排队也挺辛苦的,你就给说个地方,我马上送你去不就成了。”男人不放弃,继续怂恿。看我继续不理不睬,他伸手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阵子,然后递了一个东西到我面前,我瞥了一眼,是驾驶执照。

“您哪放心吧,我不是坏人。”他用庄重的口气说。

“那你的车是正规的出租车吗?”我开口问,对这个个子极矮几乎像侏儒的外地男人还是有点吃不准。他身上有种奇怪的东西,散发出不太干净和贫穷的气息,像下雨天在墙角爬行的灰色蜗牛,令人既可怜又有些鄙夷。

“不是。”他用诚实的口气说,“但是,我保证你满意。您就说您去哪儿吧!”

“希尔顿酒店。”情急之下我报了个酒店名字,在宜昌时问过宾馆总台重庆有哪些五星酒店。我记得其中有希尔顿。

他点点头,伸手来拿我的行李,嘴里说着“我知道那不就是在中山三路上嘛,这就送您去那儿!十分钟!”

我连忙避开,“干什么干什么?还不定让你送呢。这十分钟你要多少钱?”

“你不是还有条狗嘛,就算五十块钱吧,一点不多哪!”

他突然对露风禅套在头颈上的防咬圈好奇起来,伸手去摸,露风禅猛地一甩头对他龇牙,他吓了一跳,连忙收手。

这时排在我们前面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好像是有人吵起来了,紧接着似乎是动了手,前面的人喊着“打起来了”纷纷往后退,但又被栏杆局限着,一下子你推我挤的,越来越乱,尖叫声咒骂声不断。

我与狗不安起来,连忙快速地往后退,有不少人往栏杆外跳,那个男人身边一下子围满了人,我朝四周看看,对突如其来的混乱毫无准备,摸着露风禅试图镇静下来。想不到( I didn’t prepare )自己第一次单身一人来到西部地带就这么无助。

这时那个男人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怎么样小姐想好没有?很多人要我的车,但刚才是先跟你在谈价钱,你要想走,我就先载你。”他做了个很干脆的手势。

“好吧。你可是说好是五十块,十分钟就能到希尔顿的。”我实在太疲倦,而人往往是在疲倦的时候作出错误决定的。

在上车前,我还故意拿出手机拨了几个键做做样子,让他明白我虽然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菜鸟,何况我还有条大狗。

我这样想着,不由得胆子大了些。

然而,就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我突然变得不安起来。车内什么都是黑乎乎、臭兮兮的。没有罩布的粗糙的座位,座位前面的地上散落着一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座位间距太小腿都不能伸展,驾驶座与后面乘客之间没有出租车常有的那种金属栅栏隔开来,更糟糕的是两边车窗都被涂黑了,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窗外街景。

狗蜷坐在我旁边,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紧紧地抱着它,手里捏着手机。车开得快而不稳,像我与哲以前有一次去纽约游玩时坐当地的黄色出租车的情形。

出于女人特有的本能,我轻轻地把那只黑色旅行袋挪到脚边,然后又轻轻地打开拉链,手伸进去在里面摸索了一阵。里面的东西摆放得早就失去了刚出门时的秩序,我暗暗懊恼着。过了一会儿,终于摸到了那瓶阿sa很早前从日本买来的女子防身用的喷雾。

但愿还能用。我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捏着喷雾。心里默默地想着父亲的话:“危险的时刻我会来找你!”

眼看十分钟已快过去,而前方并没有任何希尔顿酒店的迹象。相反,车子依旧开得飞快。而从前方挡风玻璃看到我们似乎越走越偏僻,街道渐渐地空旷起来,两旁的建筑越来越低矮破败。

“请问师傅还要开多久?”我的声音已经在发颤。

那人并不答理,相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慢条斯理地点上火,吐出一团呛人的烟。“拜托请不要抽烟!”我恼火起来,伸手去摇下一旁的车窗,但奇怪的是怎么摇都摇不下来。“请你开窗!”我大声地冲司机喊。

这时那个男人终于开了腔,“别瞎忙活了,没用,-忘了你的希尔顿吧!你如果乖乖地呢,兴许还能留条命…”

刹那间所有的血都在往我脑袋上涌,眼睛似乎只看到一片金星乱舞,我被震惊与恐惧闪电般地攫住,差点喘不过气来了。有几秒钟,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男人猛地刹了车,我与露风禅一下子摔向前方,然后有一只手顺势就掐到了我脖子上。我尖叫一声,本能地用一只手里的防卫喷雾胡乱地往前一喷。那个男人狠 狠地一掌打掉我手里的喷雾,又一掌掴在我脸上,我的半边脸立刻麻辣辣地失去了知觉。有什么东西从嘴边流出来,黏糊糊地。可能是血,我模模糊糊地想着。听到 狗的狂吠声,紧接着那男人咒骂了一声,似乎是露风禅咬到了他什么地方。

露风禅的及时相救一下子鼓舞了我,我拼命睁开眼睛,让自己快速镇静下来,一只手去抵御那男人的进攻,另一只手用力去开车门,但是车门怎么也打不开。而那男人的手里突然多了枚匕首,一下子抵在我的喉咙上。

“不要动,再动就一刀弄死你!”他丧心病狂地大叫道,整个侏儒般的身子像只青蛙一样扭转过来了。他蹲在驾驶座上,脸很近地冲着我,双眼发出动物一般的绿光。

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如汹涌的大潮退去,一瞬间露出洪荒蛮古的冰冷外表。

那枚匕首在车外月光的反射下闪着冷冷的光,我的心一瞬间被绝望冻住了。这么快就走到尽头了吗?一周前我还在上海有男朋友、大房子、一家成功的店,现在却要死在中国西部一条陌生的街上吗?

狗在低声呜咽,听着像婴儿的哭泣。我闭上眼,感觉到几行热泪流了下来。

哲,-你在哪里?爸爸,你又在哪里?…

男人伸手拿走了我的黑色旅行包,然后他又从我胳膊上一把夺去了手袋,从手袋里翻出钱夹,一眼看到了钱夹。里面有我与哲的合影。他笑起来,不怀好意地瞟了 我一眼,“不错啊,金童玉女哪!-但我最恨的就是美女身边的帅哥!”他憎恨地说着,用钱夹噼里啪啦地打我的脸,“看打破了这张小脸那个帅哥还要不要你? 嗯?你这个贱货!”

做这些的时候,他始终都用一只手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有几次感觉刀嵌进了皮肉里,我一动不动。而我的脸则像被火烧一般又热又疼。等那男人打累了,他停下手,查看钱夹里有多少钱。

就在男人的注意力暂时集中在钱夹的一瞬间,鬼使神差般,我的手悄悄地抓住了脚下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硬家伙。同时我听到父亲的声音像雷电一样炸响:“打他的头!”话音刚落,我手里的东西已狠狠地打在那家伙的头上。

只听到一声惨叫,架在我脖子上的匕首掉下来了,那个男人往后仰摔过去,“再打他一下!”父亲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愤怒,而露风禅早已飞身往前一蹿,咬住了那家伙的喉咙。

我喝止露风禅,以防将那人咬死。这时父亲说:“在副驾驶座下面的塑料袋里有一卷麻绳,把这家伙捆起来!”我看看那男人,不动不动,不知是打晕了还是被我父亲的声音吓晕了。

我小心地爬到副驾驶座上,低头找找,果然是在一个塑料袋里有卷绳子。我深深呼吸一下,然后沉着地凭着在电影上看来的大致方法将那人五花大绑起来。

“现在,打110报警!”父亲冷静地说。

我用手机拨了110,值班的警察听我大致说完持刀抢劫的过程,马上问我在哪里。我一下子说不上来,看看车外面的窄小而无人的街道,也没明显的路牌。

警察安慰我说,想办法先出了车子再说。他记下我的姓名与手机号,然后我暂时挂了电话,试着开车门。

这辆破破烂烂的车跟哲开的Volvo十分不一样,我又从来是只坐车不会开车,对车的常识基本上是零。扳扳这里,试试那里,东西胡乱揿一气,我的汗像雨一样流下来,但没有成效。

“用你刚才拿的那把铁扳手打碎车窗玻璃再出去。”父亲说。

“谢谢爸爸!”我哽咽着说,然后擦擦眼泪,开始找扳手。

我找了一会儿,最后在那家伙的脚下找到这把扳手,原来刚才就是这东西救了我。在这车上,扳手、绳子之类一应俱全,看来的确是没安好心。

我拿起扳手,用力砸车窗,手震痛了,玻璃只有裂痕却还没有完全地破。

“再用力!”父亲严厉地说。我咬咬牙,像头困兽一样猛砸玻璃,只听到哗啦啦一声,一个窟窿出现了!

先把狗托出去,然后从那人的身下抽出黑色旅行包,再从地上捡起手袋与钱夹,一一地扔出车外。最后是我自己爬出车子,还没忘了随手带着那把扳手,万一再有什么情况还能应付一下。

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路牌,原来这条黑咕隆咚的小街叫“挎刀巷”,顾其名思其义,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再次拨通了110后,就在附近巡逻的一辆警车几分钟内就赶到了。

做记录,拍照,取证。我与狗本来必须到警局做详细笔录,但一个上年纪的警察看到我脖子上有血,就建议先带我上医院。

黑暗中警车的灯光在怪异地闪烁,四周似乎有无数蝙蝠振翅时留下的影子,我浑身不适,只想快快地离开这条“挎刀巷”。这时已是凌晨一点,无尽的疲倦…

八 漂泊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七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在重庆医院的单人急诊室里躺了一夜,胳膊上拉了一条输液管。也不知输的是什么,也许是消炎药也许只是普通的葡萄糖。脖子上包了绷带,我却毫无痛感,据说伤口不深,几天就能好。

我对自己的伤势一点也不担心,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快快离开重庆,快快地见到哲。

但看这情形一下子还走不了。警察一早就来医院探视,一老一少。年纪大的那个就是昨夜建议先送我到医院的人,长相慈祥,下巴上有一些没刮干净的胡子,在我 父亲的年纪。他们提着一些水果与点心来给我,让我颇为意外。而早上护士说起我这次医药费由警局负责时,我也是十分地意外。

这位姓杨的老警察说,那个不法司机昨夜全都交待了。他是个东北来的在逃通缉犯,身上背了抢劫、偷盗、强奸与杀人的好几桩重案,刚刚流窜到重庆,就偷了辆车跑些非法的出租车生意。我是他在这里实施抢劫的第一个案例,却意外地失手了。

那个年纪轻的叫小王的警察,长着一张娃娃脸但时时拧着眉头表情十分严肃。他告诉我警局领导十分重视这个案例,决定要用我树立个“临危不惧、勇抓歹徒”的 新时代女性的典型。相关的媒体已提出要采访我的请求,他觉得我应该从哪几个方面来回答媒体,等等。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几次对我张嘴欲说的样子视而不见。最 后他说:“不过你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来一趟警局做个正式的笔录。”

老杨一直在边上观察我,这会儿他询问我是不是急着赶路,-昨夜我就简单地讲过我的旅行情况。我点点头,“我想离开重庆,越快越好。”

老杨显然是名经验十分丰富的老警察。他温和地笑了笑,然后拍拍我的肩,“ 魏 小姐,其实不用太着急嘛。”他说,“也就是再呆个两三天,一方面把脖子上的伤 彻底养好了;另一方面,既然你从来没来过这里,那就趁这次机会在重庆好好地逛逛。同时呢也协助我们的工作,对社会作些伸张正义、弘扬正气的宣传。我们的媒 体上就需要出现像你这样勇敢无畏、足智多谋的年轻人典型!”

我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说“不”。

警察们临走前祝福我速速康复,又约了第二天一早在警局做笔录,到时他们会有车来接。

从哲离家到现在,大约一周的时间里我几乎没有一刻安稳过,或者思绪纷飞或者意外突现。特别是经过昨夜之险后,我真的累了。很快地,我在病床上陷入深沉的昏睡,连中饭也错过了。

下午醒来时,我感觉精神好多了,想出去找个网吧收发电子邮件。负责看护我的年轻护士一开始不肯放我走,说警察嘱咐过,今天应该就呆在医院里好好休息。但我跟她死缠硬磨,说刚才警察还说过,我应该四处走走了解这个城市。最后她答应了。

露风禅一直蹲伏在我的床边。它看上去精神还好,护士还好心地在它面前的一个盆里放了些吃的东西。看到我从床上下来,换上衣服鞋子要出门的样子,它高兴极 了。看来连狗也不喜欢医院。而我从小就害怕医院,医院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微笑的,医院里的气味永远是那股刺鼻的让人想到死亡的来苏水味。而父亲因为经常咳嗽 老往医院跑,那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同情。

看镜子的时候,我发现脸略微还有些淤青,电石火光间我猛地看到昨夜那人用我的钱夹左右开弓地扇我的脸,我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如果当时我没有用扳手击倒他,那么…他可是个犯过抢劫强奸杀人罪的兽!-我用力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了。

走到街上,阳光灿烂,空气里有股清新的味道,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将昨夜的阴霾一扫而光。

不远处就有一个网吧,我走进去。里面没几个人,老板看到我脖子上的绷带与身边一条戴着防咬圈的狗,露出惊异的表情。但他什么也没说,引着我走到一台空电脑前坐下。

我打开自己的邮箱,倒是有不少邮件,但没有一封来自我最想念的哲。我回了些该回的邮件,最后决定给哲写封长信。

在开首写下“亲爱的”,大脑却随即变得一片空白。我又该跟他说些什么呢?该说的不都在以前的邮件与手机短信里说过了吗?还是应该告诉他昨夜的事?告诉他古有孟姜女千里寻夫今有wei姑娘千里追男友为了把他追回来我一路风尘仆仆甚至差点丢了命?

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盯着空白的屏幕发呆。

十分钟后,我放弃了。退出邮箱,结了账带着狗走出网吧。

我一点也不想回医院去,就在街上闲逛。跟宜昌一样,重庆也在长江边上,长江边上的地方都有股特别的鱼腥味,让你联想到水、生命、激情、危险之类的东西。我从小就对水既害怕又迷恋,喜欢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但在水中又无法呼吸。任何事都有其两面性吧。

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正走在中山三路上,而不远处希尔顿酒店赫然在目。

一开始酒店的服务生怎么都不让我带我的狗进去。我身上穿着的都是名牌,但可惜是那种一点也不张扬看着不像名牌的款式,薄薄的Comme des Garcons上装故意弄得皱不拉叽还剪几个洞拉几道毛边,Cartier手袋标志也不是很明显。一方面那的确是我的审美趣味,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出行 “不招摇”的安全准则。只是此刻我脖子上的绷带与狗脖子上的防咬圈让人起疑,何况此酒店明确地有“不准带宠物入住”的规定。

“第一,我并不是要入住,只是想在泳池边喝上一杯;第二,我与我的狗有极需放松的理由。”最后我说,准备着他们再拒绝的话就立马走人。

一个挂着“大堂经理”胸牌的男人走过来,突然问我跟我的狗是不是今天早报上报道的昨夜勇斗一在逃通缉犯的主角?我一怔,随即脸红了。-大约整个城市都难找第二个带着狗的脖子上有伤的外地女子了。我们是如此明显。

我手足无措,正要扭头就走,经理却唤住我,说可以满足我的要求。

泳池售票处也有泳衣出售,我挑了件黑色的,穿戴完毕,与狗一起出现在一汪蓝色动人的水波边。

周围漂亮、优雅、干净。一切都是轻声地在进行,见到的人脸上都挂着礼貌的微笑,久违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