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等待。没有人接。
我挂了电话,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某种意义上,我也许更愿意直接敲开哲父母家的门去面对哲,而不是在中途先跟他父母通上话。
决定再去泳池。之前先给露风禅患有皮肤炎症的地方用酒精棉球清洗一下,又涂了新药膏上去,最后将它的塑料防咬圈去掉。一是因为它的皮炎大有好转,二是因为这防咬圈实在招摇。不过大部分媒体的新闻会在明天出来,而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了。
带着狗来到这家酒店的泳池。换上昨天买的黑色泳衣又在水里泡了一会儿。看着自己那一部分在水里被光线折射而扭曲的身体,发呆。
我手里一直捏着手机,手机一直开着,但没有人打进来。
正想着要不要再给哲发短信,尽管在过去一周的时间里已给他发过上百条了,露风禅突然来舔我的手。
我想到了父亲!本能地看看四周,我是这儿唯一的人,便把身体更靠近狗一些。果然父亲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我的女儿,”他的声音充满感情,“你做得很好。”他说。
我明白他指的是前夜与歹徒在车里抗争的事,还有我跟警察的配合包括当疑犯提起那夜似乎听到过有男人的声音时我的反应。
“爸爸,”我轻轻地用脸蹭着狗的脑袋,眼睛湿润,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能回来,真好!”
“感谢上天。”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可十多年前,上天为什么要夺走你的命?!”我的声音听上去愤愤不平,在过去的年年日日里,我又有哪一刻曾忘记过父亲横死于马路边的那一摊模糊血泊?
父亲突然发出抽泣的声音,我一惊,也不由得小声哭起来。
父女俩相对而泣。一时里我恍惚了,不知道这是在哪儿,人间还是天堂亦或是地狱的边缘?露风禅的眼睛里不停地流出眼泪,我一边哭着,一边用手去擦狗的泪水。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们平静下来。
“爸爸,我还是想要找到那个车祸肇事者。”我说,“你能帮我吗?”
“让我们先忘掉这个人吧。”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父亲的话让我吃惊,我激奋起来,“为什么?!你一定知道这个人是谁对不对?”
“还是换一个话题吧。”父亲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有那个人留下来的纸条!我一直都小心地保存在保险箱里,那也许就是能帮助我们找到凶手的证据。”情急之下我把那张留在父亲墓前的纸条说了出来。
“我知道。”父亲依旧平静地说,“但不要说那个司机是凶手,他不是故意来撞我的,当时他撞了以后跑掉也只是因为害怕。”
“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地替那个人说话?我不理解,毕竟是那个人夺走了你的生命啊!”我愤愤然地说。
“魏,我的女儿,我们真的不要再说那件事与那个人了,好不好?此时此刻我们应该要高兴才对,我们终究又在一起了。”父亲开朗地说。
我调整了先前忿忿不平的情绪,但在一瞬间后,陷入了对父亲的思念之中。“我想你,爸爸…”
“过去的十多年里,我又何尝不是日日夜夜地想着你,还有…”父亲说到这里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你母亲。”
“-她?”我也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父亲想来应该是知道了她改嫁的事。
“爸爸,你在那个世界,是不是知道所有在这里发生的事,我指的是你走了后那些发生的事?”我试探着。
“我都知道了。”他说,“你是不是还不能原谅你母亲?其实,她在奥地利并不快乐。”
我怔怔地盯着狗看了一会儿,仿佛它就是我父亲。听他的口气,似乎对我母亲并不反感。
“你母亲很快会给你打电话。”父亲断然地说。
九 和尚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九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中午的时候终于踏上了去丹巴的汽车,我的心不由得一阵剧跳。在旅途一开始的时候可以是盲目的,在旅途还只有一小半的时候可以是麻木的,但当旅途接近尾声的时候,你却不能不激动,心里如有一只小鹿上蹿下跳。
与露风禅并排坐下。因为终于去掉了防咬圈,皮炎胃炎又都在好转,它显得很快活而健康。在座位上它不停地把头扭来扭去,又用脸来蹭我的肩把眼屎擦在我的Marc Jacobs白外套上,然后又跳到座位下面咬我的平跟小牛皮鞋。从来没见过它这样疯狂过。
这时一个男人上了车,在隔着一条走道的邻座位子坐下。他几次转过脸来看我,我不由得也打量了他一下,似曾相识。“你是那个晕倒的女孩!”他突然叫出声来。
我这才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从上海到宜昌的中途我因为狗突然说话而晕倒时他因为学过医而帮了我。我对他的名字还有印象,“你叫唐刚!”
他点点头,露出微笑,显然我还记得他的名字让他高兴,“怎么这样巧?居然又见面了。”
“真是巧了。”我也觉得十分意外。
“去川西旅游?那里的风景是不错,雪山,湖泊,藏族,牛羊成群,”他自顾自地做着猜测。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吧。”我笑笑。
“哦,我家在那里。”他不等我问就自行说,然后他掏出张名片,递给我,“我做推销,我们那儿盛产各类中草药材,虫草、雪莲花这些你都听说过吧?”
“你也住在丹巴?”我看了看他的名片,上面写着丹巴一家中草药批发公司经理的字样。
他露出一个骄傲的微笑,“是啊,这可是个好地方。2001年法国卫星从十万米高空拍下了一张神奇的地形地貌图,五条河流,五座大山构成了一朵梅花在地球上开放,这就是地球之花-丹巴!”他用着导游般的口气。
“我男朋友也是从丹巴出来的。”我脱口而出,话出口后又后悔了,跟一个还不太了解的人说得太多了吧。
果然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很有兴趣地问:“你男朋友姓什么叫什么?”
“你不一定能知道。”我拒绝了。
“十多年了我走村访山地四处走动收购药材,丹巴又不大,我基本上都能混个脸熟。你说说看,看我认不认识?”他坚持着。
我摇摇头,对他歉意地一笑,然后扭过脸来看窗外的景色。车的两旁多见崇山峻岭,大约已经到四川境内了。
想起唐代诗人李白的诗:“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意指在四川不少地方地势险要,交通不便。而此刻这诗对于我而言,却是真正说中了我去见哲的心情。
但再难,也得走下去。
车子猛烈地一晃,紧接着刹车发出刺耳的声音,整车人几乎都被掀翻在地。然后车停下来,在恢复平稳的一刹那,空气里有种龙卷风的风眼里那种古怪的不可靠的平静。
我原本是迷迷糊糊正在打盹,这会儿被意外的撞击惊出了一身冷汗,额头也因为撞到了一旁的窗框而阵阵作痛。
只听到车内一阵叫喊与忙乱,有人在叫“压死人了压死人了!”我的心怦怦急跳,把露风禅抱在怀里,一瞬间记起了父亲在被车撞倒后躺在一摊暗红的血泊中的惨 状。不知是什么让我突然间鼓起了巨大的勇气,我站起来,挤过肉酱似的慌乱而热烘烘的人群,这时车门已被打开,我跳下车,跟着几个人走过马路。
在马路的另一边有一辆支离破碎的自行车横倒在地,自行车不远处躺着一个穿红黄两色袈裟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剃得光光的,身上背了一只布包袱,-是个西藏和尚!
他的上半身都浸在血泊里,但他的眼睛却还睁着,闪着奇异的光,我不由自主地直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仿佛一下子看到了一个从未看到过的世界带着很多亮闪闪的星星与金色的花尘风暴向我迎面袭来,我已被吹卷到一个地球外的神秘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