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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幻觉不足一秒,一闪而过。

然后,我惊诧地看到这个和尚突然对我微笑了一下。

我不敢相信,以为这是错觉,刚想俯下身离他再近一点,但和尚已闭上了眼。那一刻我浑身都被说不出的悲伤与惊恐攫住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快来人啊,我们送他去医院!”我听到自己绝望的声音在空中回响。

那个叫唐刚的男人出现在我身边,他用力地握握我的肩,“不要慌!”他低声说,然后蹲下去摸摸和尚的脉搏,翻看他的眼睛,“他死了。”他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相信。”我压低了声音冲他喊,“我们快送他去医院!”他没作声,也没看我。

一眼扫过周围围观的乘客,没看到司机。我觉得我的头快要炸了,大步走到车门口,司机果然在车上,大口地抽着烟,跟几个因为胆小怕事而留在车上的乘客在大 声地嚷嚷着:“这可不是我的错!明明是那老头骑不稳他那辆破车,自己送上来的,能怪谁啊?你们说说,咱们今天怎么就他妈地倒了大霉,碰到这种鬼事?!”

有几个乘客居然附和起来,也大声地说:“对啊,这怪不了你,那人倒霉,自己找死!”

“闭嘴!”我大声地冲他们喊,然后一指司机,“你下来!”

“你是谁啊?”司机朝车厢地上吐了一口痰,“我干吗要听你的?”

“你躲不掉的!”我气得发抖,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拿出手机,开始拨120救护电话,通了,电话另一头有人问我在哪里,我一时卡住了,发现唐刚就在身边,刚要把电话往他手里塞,我的手机突然被一个人抢走了。

我完全没有准备,转身一看,是同车的乘客之一,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已是满脸的伤疤,嘴里还叼着一根烟。他的手一颠一颠地拿着我的手机,似乎能随时把我的手机扔飞出去。

我又惊又气地看着他,一时里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我冲他一伸手:“还我的手机!”露风禅站在我旁边毛发皆竖,喉咙里低低地发出吼声,冲那人龇出了牙齿。

“可以,”他拿眼斜睨着我,又看了一眼狗,用一种痞里痞气的腔调说话,“但你不能打这个电话。警察,医院,谁都不能打。”

“为什么?”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为什么,做人不能太诚实,人都死了,能溜就溜呗,我们都急着要赶路哪,警察或者救护车一来,我们又得耽误多少时间?我们大家的时间,你不能浪费!”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这会儿我终于听明白了。但我已说不出话来。我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什么东西那么冷,直渗入我的骨髓!

我求救地看着围观的几十个跟着我乘着这同一辆车过来的人们,他们或者把脸转开,或者用漠然的目光注视着我,有几个人已走回到车上,开始拍着车窗大声抱怨说:看看这个烂摊子,他妈的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到目的地啊,这时间是金钱,是生命,我们可耽误不起。

我几乎不能呼吸了。

最有讥讽意味的事就发生在眼前,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时间就是生命,可我们不刚刚才看着一个生命在我们眼皮底下就那样倒下吗?我们为什么不能负起该有的责 任,给这个可怜的老和尚一点起码的尊重?也许他还有救,也许只要我们抓紧时间将他送进医院里去,他就能活下来呢…是啊,都是也许也许,但我们难道不应该 为这一点点仅存的“也许”而尽力吗?!

这时唐刚靠近我,安慰似的把手放到我肩上,我的眼泪再次大滴大滴地流下来。

“这样吧,”他拍拍我的肩,沉着地开口道,“我跟你留下来照顾老和尚的后事。”

我吃惊地抬起头,透过泪水看到了一张善良而坚毅的脸。“反正我有时间。”他平静地说着,朝一旁的人群扫了一眼。

我决定相信我的直觉,就这样吧,跟他一起留下来处理伤者的后事。

这时已是傍晚六点左右,我们坐在路边等着救护车与警车的到来。西边的天际烧着几簇巨大的晚霞,空气已慢慢地变成了淡蓝色。眼前的马路上不时有车来回地开过,扬起一阵淡淡的细尘。刚才来的一路都是柏油马路,但到了这一段就突然地变成了夹杂着些碎石子的土路。

按刚才电话里说的,警车与救护车应该还有半小时才能到这里。

风呼呼地吹着,五月黄昏的风吹在身上还是有着难以抵挡的寒意。我不 由得打了几个寒战。我的外套盖在一旁老和尚的胸口上,那对他也许并没有用,但我还是不顾唐刚的劝说这样做了,为了心理上得到些许安慰。唐刚在一旁注意到我 冷,默不作声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到我的身上,我也不说话,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然后唐刚起身向我们身后的山坡走去,在我视力所及的不远处停下来,我注意到他弯下身忙活了一阵子,然后他往回走来,手里是一捆干枯的树枝。

我安静地看着他把树枝堆成一堆,用打火机点着火。干燥的空气与大风使火焰一下子就蹿起来了,温暖的火焰像一群小兽一样围成圈,活泼地跃动、跳着舞,苍茫与沉闷的空气似乎转眼之间被改变了。

“坐这边来吧。”他招呼我,用手指指一个避开风向的地方。

我往那边挪了挪,顺眼又看到一旁躺着的老和尚。他很瘦,上半身完全地被掩盖在我的白色外套里。脸上的血迹已被我用湿纸巾擦干净了,眼睛闭着,嘴角似乎还 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整张脸有种不寻常的催眠般的宁静与安详。我的目光一触及老和尚的脸就很难再移开,因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原因,仿佛曾经在某个 时候某个地方见过他,他让我觉得亲近,觉得尊重。我内心有着一股股不由自主涌上来的对他的奇怪的感情。

– 但这种幻觉般的迷思是短暂的。

一旦回到现实里,我依旧是一个坐在一堆篝火边与陌生人一起等待着的异地女子,而我们旁边躺着的是一个在旅途上以悲剧的形式意外相逢的和尚。三个陌生人,因为不幸的巧合而聚在一起,如此而已。

我起身走近和尚,在他身边蹲下。他背着的那只布包袱刚才在给他盖衣擦血时已被解开,里面放着一本佛教经书、一只木碗、还有一套干净的袈裟,仅此三样东西。

 据唐刚说:在川西特别是我们要去的甘孜州全名叫甘孜藏族自治州,在那里居住的多数是藏人,像他那样的汉族居民反倒成了少数民族了。藏族居住的地方自然有 不少西藏佛教的寺院与和尚,而我们现在停留的地方已在甘孜州的边境上了,估计这个和尚就是从甘孜来的游方和尚。他可能是在化缘的路上,也可能是在赶往一个 寺庙的路上。无从知晓他的名字与来历,像他这样的游方和尚就像是随风飘落的一颗草籽,沉默,不引人注目,但到哪里都是平静的,仿佛任何地方对于他们而言都 无所谓陌生或不陌生,只是一样地以地为床,以天为帷。

和尚骑的那辆自行车原本就很旧了,撞过之后已完全成了一堆废铁,与它那流着血的主人躺在一起,令人目不忍睹。

摸着老和尚如冰一样冷如石一样硬的手,我的眼泪又一次流出来,我想眼前的这位陌生老人,真的已死了。

“不知道该不该问,”过了一会儿,唐刚开口打破了沉闷,“我觉得,你好像在过去遇到过像今天这样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