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講處,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師正講談妙法,被兩個疥癩游僧,扯下來亂說胡話。”王令擒來,只見許多人將二僧推擁進后法堂。見了太 宗,那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問我何事?”唐王卻認得他,道:“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菩薩道:“正是。”太宗道:“你既來此處听講, 只該吃些齋便了,為何与我法師亂講,扰亂經堂,誤我佛事?”菩薩道:
“你那法師講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脫苦,壽身無坏。”太宗正色喜問道:“你那大乘佛法,在于何處?”菩薩道:“在大西天天竺國大雷音寺我佛如來處,能解百冤之結,能消無妄之災。”太宗道:“你可記得么?”
菩薩道:“我記得。”太宗大喜道:“教法師引去,請上台開講。”
那菩薩帶了木叉,飛上高台,遂踏祥云,直至九霄,現出救苦原身,托了淨瓶楊柳。左邊是木叉惠岸,執著棍,抖擻精神。
喜的個唐王朝天禮拜,眾文武跪地焚香,滿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賈,無一人不拜禱道:“好菩薩!好菩薩!”有詞為證,但見那:瑞靄散繽紛,祥光護法身。九霄華漢里,現出女真人。那菩薩,頭上戴一頂金葉紐,翠花舖,放金光,生銳气的垂珠纓絡;
身上穿一領淡淡色,淺淺妝,盤金龍,飛彩鳳的結素藍袍;胸前挂一面對月明,舞清風,雜寶珠,攢翠玉的砌香環珮;腰間系一條冰蚕絲,織金邊,登彩 云,促瑤海的錦繡絨裙;面前又領一個飛東洋,游普世,感恩行孝,黃毛紅嘴白鸚哥;手內托著一個施恩濟世的寶瓶,瓶內插著一枝洒青霄,撒大惡,掃開殘霧垂楊 柳。玉環穿繡扣,金蓮足下深。三天許出入,這才是救苦救難觀世音。喜的個唐太宗,忘了江山;愛的那文武官,失卻朝禮;
蓋眾多人,都念“南無觀世音菩薩”。太宗即傳旨:教巧手丹青,描下菩薩真象。旨意一聲,選出個圖神寫圣遠見高明的吳道子,此人即后圖功臣于凌煙 閣者。當時展開妙筆,圖寫真形。那菩薩祥云漸遠,霎時間不見了金光。只見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張簡帖,上有几句頌子,寫得明白。頌曰:“禮上大 唐 君,西 方有妙文。程途十万八千里,大乘進殷勤。此經回上國,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太宗見了頌子,即命眾僧:
“且收胜會,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經來,再秉丹誠,重修善果。”眾官無不遵依。當時在寺中問曰:“誰肯領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問不了,旁邊閃 過法師,帝前施禮道:“貧僧不才,愿效犬馬之勞,与陛下求取真經,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王大喜,上前將御手扶起道:“法師果能盡此忠賢,不怕程途遙遠, 跋涉山川,朕情愿与你拜為兄弟。”玄奘頓首謝恩。唐王果是十分賢德,就去那寺里佛前,与玄奘拜了四拜,口稱“御弟圣僧”。玄奘感謝不盡道:“陛下,貧僧有 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顧如此?我這一去,定要捐軀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獄。”隨在佛前拈香,以此為誓。唐王 甚喜,即命回鑾,待選良利日辰,發牒出行,遂此駕回各散。
玄奘亦回洪福寺里。那本寺多僧与几個徒弟,早聞取經之事,都來相見,因問:“發誓愿上西天,實否?”玄奘道:“是實。”
他徒弟道:“師父呵,嘗聞人言,西天路遠,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無回,難保身命。”玄奘道:“我已發了弘誓大愿,不取真經,永墮沉淪地獄。大 抵是受王恩寵,不得不盡忠以報國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難定。”又道:“徒弟們,我去之后,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里松枝頭向東,我即回 來;不然,斷不回矣。”眾徒將此言切切而記。 次早,太宗設朝,聚集文武,寫了取經文牒,用了通行寶印。有欽天監奏曰:“今日是人專吉星,堪宜出行遠路。”唐王大喜。又見黃門官奏道: “御弟法師朝門外候旨。”隨即宣上寶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這是通關文牒。朕又有一個紫金缽盂,送你途中化齋而用。再選兩個長行的從者,又銀駔的 馬一匹,送為遠行腳力。你可就此行程。”玄奘大喜,即便謝了恩,領了物事,更無留滯之意。唐王排駕,与多官同送至關外,只見那洪福寺僧与諸徒將玄奘的冬夏 衣服,俱送在關外相等。唐王見了,先教收拾行囊馬匹,然后著官人執壺酌酒。太宗舉爵,又問曰:“御弟雅號甚稱?”玄奘道:“貧僧出家人,未敢稱號。”太宗 道:“當時菩薩說,西天有經三藏。御弟可指經取號,號作三藏何如?”玄奘又謝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頭一戒,貧僧自為人,不會飲酒。”太宗道: “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只飲此一杯,以盡朕奉餞之意。”三藏不敢不受。接了酒,方待要飲,只見太宗低頭,將御指拾一撮塵土,彈入酒中。
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呵,這一去,到西天,几時可回?”三藏道:“只在三年,徑回上國。”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遙路遠,御弟可進此 酒:宁戀本鄉一捻土,莫愛他鄉万兩金。”三藏方悟捻土之意,复謝恩飲盡,辭謝出關而去。唐王駕回。畢竟不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013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詩曰:大有唐王降敕封,欽差玄奘問禪宗。堅心磨琢尋龍穴,著意修持上鷲峰。邊界遠游多少國,云山前度万千重。自今別駕投西去,秉教迦持悟大空。卻 說三藏自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与多官送出長安關外。一二日馬不停蹄,早至法門寺。本寺住持上房長老,帶領眾僧有五百余人,兩邊羅列,接至里面, 相見獻茶。茶罷進齋,齋后不覺天晚,正是那:影動星河近,月明無點塵。雁聲鳴遠漢,砧韻響西鄰。歸鳥栖枯樹,禪僧講梵音。蒲團一榻上,坐到夜將分。眾僧們 燈下議論佛門定旨,上西天取經的原由。有的說水遠山高,有的說路多虎豹,有的說峻岭陡崖難度,有的說毒魔惡怪難降。三藏鉗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點頭几 度。眾僧們莫解其意,合掌請問道:“法師指心點頭者,何也?”三藏答曰:“心生,种种魔生;心滅,种种魔滅。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對佛設下洪誓大愿,不由我不 盡此心。這一去,定要到西天,見佛求經,使我們法輪回轉,愿圣主皇圖永固。”眾僧聞得此言,人人稱羡,個個宣揚,都叫一聲“忠心赤膽大闡法師”,夸贊不 盡,請師入榻安寐。
早又是竹敲殘月落,雞唱曉云生。那眾僧起來,收拾茶水早齋。玄奘遂穿了袈裟,上正殿,佛前禮拜,道:“弟子陳玄奘,前往西天取經,但肉眼愚迷, 不識活佛真形。今愿立誓:路中逢廟燒香,遇佛拜佛,遇塔掃塔。但愿我佛慈悲,早現丈六金身,賜真經,留傳東土。”祝罷,回方丈進齋。齋畢,那二從者整頓了 鞍馬,促趲行程。三藏出了山門,辭別眾僧。眾僧不忍分別,直送有十里之遙,噙淚而返,三藏遂直西前進。正是那季秋天气,但見:數村木落蘆花碎,几樹楓楊紅 葉墜。路途煙雨故人稀,黃菊麗,山骨細,水寒荷破人憔悴。白蘋紅蓼霜天雪,落霞孤鶩長空墜。依稀黯淡野云飛,玄鳥去,賓鴻至,嘹嘹嚦嚦聲宵碎。
師徒們行了數日,到了鞏州城。早有鞏州合屬官吏人等,迎接入城中。安歇一夜,次早出城前去。一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兩三日,又至河州衛。此乃 是大唐的山河邊界。早有鎮邊的總兵与本處僧道,聞得是欽差御弟法師上西方見佛,無不恭敬,接至里面供給了,著僧綱請往福原寺安歇。本寺僧人,一一參見,安 排晚齋。齋畢,吩咐二從者飽喂馬匹,天不明就行。
及雞方鳴,隨喚從者,卻又惊動寺僧,整治茶湯齋供。齋罷,出离邊界。
這長老心忙,太起早了。原來此時秋深時節,雞鳴得早,只好有四更天气。一行三人,連馬四口,迎著清霜,看著明月,行有數十里遠近,見一山岭,只 得撥草尋路,說不盡崎嶇難走,又恐怕錯了路徑。正疑思之間,忽然失足,三人連馬都跌落坑坎之中。三藏心慌,從者膽戰。卻才悚懼,又聞得里面哮吼高呼,叫: “拿將來!拿將來!”只見狂風滾滾,擁出五六十個妖邪,將三藏、從者揪了上去。這法師戰戰兢兢的,偷眼觀看,上面坐的那魔王,十分凶惡,真個是:雄威身凜 凜,猛气貌堂堂。電目飛光艷,雷聲振四方。鋸牙舒口外,鑿齒露腮旁。錦繡圍身体,文斑裹脊梁。鋼須稀見肉,鉤爪利如霜。東海黃公懼,南山白額王。唬得個三 藏魂飛魄散,二從者骨軟筋麻。魔王喝令綁了,眾妖一齊將三人用繩索綁縛。正要安排吞食,只听得外面喧嘩,有人來報:“ 熊山 君与特處士二位來也。”三藏聞 言,抬頭觀看,前走的是一條黑漢,你道他是怎生模樣:雄豪多膽量,輕健夯身軀。涉水惟凶力,跑林逞怒威。向來符吉夢,今獨露英姿。
綠樹能攀折,知寒善諭時。准靈惟顯處,故此號 山 君。又見那后邊來的是一條胖漢,你道怎生模樣:嵯峨雙角冠,端肅聳肩背。性服青衣穩,蹄步多遲滯。宗名父作牯,原號母稱牸。能為田者功,因名特處士。
這兩個搖搖擺擺走入里面,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 熊山 君道:“寅將軍,一向得意,可賀!可賀!”特處士道:“寅將軍丰姿胜常,真可喜!真可喜!”魔王道:“二公連日如何?” 山 君道:“惟守素耳。”處士道:“惟隨時耳。”三個敘罷,各坐談笑。
只見那從者綁得痛切悲啼,那黑漢道:“此三者何來?”魔王道:“自送上門來者。”處士笑云:“可能待客否?”魔王道:“奉承!奉承!” 山 君道: “不可盡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魔王領諾,即呼左左,將二從者剖腹剜心,剁碎其尸,將首級与心肝奉獻二客,將四肢自食,其余骨肉,分給各妖。只听得嘓 啅之聲,真似虎啖羊羔,霎時食盡。把一個長老,几乎唬死。這才是初出長安第一場苦難。
正愴慌之間,漸慚的東方發白,那二怪至天曉方散,俱道:
“今日厚扰,容日竭誠奉酬。”方一擁而退。不一時,紅日高升。
三藏昏昏沉沉,也辨不得東西南北,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一老叟,手持拄杖而來。走上前,用手一拂,繩索皆斷,對面吹了一口气,三藏方蘇,跪拜于地道:“多謝老公公!搭救貧僧性命!”老叟答禮道:“你起來。你可曾疏失了甚么東西?”三藏道:
“貧僧的從人,已是被怪食了,只不知行李馬匹在于何處?”老叟用杖指定道:“那廂不是一匹馬、兩個包袱?”三藏回頭看時,果是他的物件,并不曾 失落,心才略放下些,問老叟曰:“老公公,此處是甚所在?公公何由在此?”老叟道:“此是雙叉岭,乃虎狼巢穴處。你為何墮此?”三藏道:“貧僧雞鳴時,出 河州衛界,不料起得早了,冒霜撥露,忽失落此地。見一魔王,凶頑太甚,將貧僧与二從者綁了。又見一條黑漢,稱是 熊山 君;一條胖漢,稱是特處士,走進來,稱 那魔王是寅將軍。他三個把我二從者吃了,天光才散。不想我是那里有這大緣大分,感得老公公來此救我?”老叟道:“處士者是個野牛精, 山 君者是個熊羆精,寅 將軍者是個老虎精。左右妖邪,盡都是山精樹鬼,怪獸蒼狼。
只因你的本性元明,所以吃不得你。你跟我來,引你上路。”三藏不胜感激,將包袱捎在馬上,牽著韁繩,相隨老叟徑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卻將馬 拴在道旁草頭上,轉身拜謝那公公,那公公遂化作一陣清風,跨一只朱頂白鶴,騰空而去。只見風飄飄遺下一張簡帖,書上四句頌子,頌子云:“吾乃西天太白星, 特來搭救汝生靈。前行自有神徒助,莫為艱難報怨經。”三藏看了,對天禮拜道:“多謝金星,度脫此難。”拜畢,牽了馬匹,獨自個孤孤凄凄,往前苦進。這岭 上,真個是寒颯颯雨林風,響潺潺澗下水。香馥馥野花開,密叢叢亂石磊。鬧嚷嚷鹿与猿,一隊隊獐和麂。喧雜雜鳥聲多,靜悄悄人事靡。那長老,戰兢兢心不宁; 這馬儿,力怯怯蹄難舉。三藏舍身拚命,上了那峻岭之間。行經半日,更不見個人煙村舍。一則腹中饑了,二則路又不平,正在危急之際,只見前面有兩只猛虎咆 哮,后邊有几條長蛇盤繞。左有毒虫,右有怪獸,三藏孤身無策,只得放下身心,听天所命。又無奈那馬腰軟蹄彎,即便跪下,伏倒在地,打又打不起,牽又牽不 動。苦得個法師襯身無地,真個有万分凄楚,已自分必死,莫可奈何。卻說他雖有災迍,卻有救應。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毒虫奔走,妖獸飛逃;猛虎潛蹤,長蛇 隱跡。三藏抬頭看時,只見一人,手執鋼叉,腰懸弓箭,自那山坡前轉出,果然是一條好漢。你看他:頭上戴一頂艾葉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領羊絨織錦叵羅衣,腰 間束一條獅蠻帶。腳下□一對麂皮靴。環眼圓睛如吊客,圈須亂扰似河奎。懸一囊毒藥弓矢,拿一杆點鋼大叉。雷聲震破山虫膽,勇猛惊殘野雉魂。三藏見他來得漸 近,跪在路旁,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那條漢到跟前,放下鋼叉,用手攙起道:“長老休怕。我不是歹人,我是這山中的獵戶,姓劉名伯欽,綽號 鎮山太保。我才自來,要尋兩只山虫食用,不期遇著你,多有沖撞。”三藏道:
“貧僧是大唐駕下欽差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适間來到此處,遇著些狼虎蛇虫,四邊圍繞,不能前進。忽見太保來,眾獸皆走,救了貧僧性命,多謝! 多謝!”伯欽道:“我在這里住人,專倚打些狼虎為生,捉些蛇虫過活,故此眾獸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來的,与我都是鄉里。此間還是大唐的地界,我也是唐朝的 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誠然是一國之人。你休怕,跟我來,到我舍下歇馬,明朝我送你上路。”三藏聞言,滿心歡喜,謝了伯欽,牽馬隨行。
過了山坡,又听得呼呼風響。伯欽道:“長老休走,坐在此間。風響處,是個山貓來了,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三藏見說,又膽戰心惊,不敢舉步。那太保執了鋼叉,拽開步,迎將上去。
只見一只斑斕虎,對面撞見,他看見伯欽,急回頭就步。這太保霹靂一聲,咄道:“那業畜!那里走!”那虎見赶得急,轉身輪爪扑來。這太保三股叉舉 手迎敵,唬得個三藏軟癱在草地。這和尚自出娘肚皮,那曾見這樣凶險的勾當?太保与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場好斗。但見:怒气紛紛,狂風滾滾。怒 气紛紛,太保沖冠多膂力;狂風滾滾,斑彪逞勢噴紅塵。那一個張牙舞爪,這一個轉步回身。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扰霧飛云。這一個當胸亂刺,那一個劈面來 吞。閃過的再生人道,撞著的定見 閻 君。只听得那斑彪哮吼,太保聲哏。斑彪哮吼,振裂山川惊鳥獸;太保聲哏,喝開天府現星辰。那一個金睛怒出,這一個壯膽生 嗔。可愛鎮山劉太保,堪夸据地獸之君。人虎貪生爭胜負,些儿有慢喪三魂。他兩個斗了有一個時辰,只見那虎爪慢腰松,被太保舉叉平胸刺倒,可怜呵,鋼叉尖穿 透心肝,霎時間血流滿地。揪著耳朵,拖上路來,好男子!气不連喘,面不改色,對三藏道:“造化!造化!這只山貓,彀長老食用几日。”
三藏夸贊不盡,道:“太保真山神也!”伯欽道:“有何本事,敢勞過獎?這個是長老的洪福。去來!赶早儿剝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他一只手執 著叉,一只手拖著虎,在前引路。三藏牽著馬,隨后而行,迤逶行過山坡,忽見一座山庄。那門前真個是:參天古樹,漫路荒藤。万壑風塵冷,千崖气象奇。一徑野 花香襲体,數竿幽竹綠依依。草門樓,篱笆院,堪描堪畫;石板橋,白土壁,真樂真稀。秋容蕭索,爽气孤高。道旁黃葉落,岭上白云飄。疏林內山禽聒聒,庄門外 細犬嘹嘹。伯欽到了門首,將死虎擲下,叫:“小的們何在?”只見走出三四個家僮,都是怪形惡相之類,上前拖拖拉拉,把只虎扛將進去。伯欽吩咐教:“赶早剝 了皮,安排將來待客。”复回頭迎接三藏進內。彼此相見,三藏又拜謝伯欽厚恩怜憫救命,伯欽道:“同鄉之人,何勞致謝。”坐定茶罷,有一老嫗,領著一個媳 婦,對三藏進禮。伯欽道:“此是家母、山妻。”三藏道:“請令堂上坐,貧僧奉拜。”老嫗道:“長老遠客,各請自珍,不勞拜罷。”伯欽道:“母親呵,他是唐 王駕下差往西天見佛求經者。适間在岭頭上遇著孩儿,孩儿念一國之人,請他來家歇馬,明日送他上路。”老嫗聞言,十分歡喜道:“好!好!好!就是請他,不得 這般,恰好明日你父親周忌,就浼長老做些好事,念卷經文,到后日送他去罷。”這劉伯欽,雖是一個殺虎手,鎮山的太保,他卻有些孝順之心,聞得母言,就要安 排香紙,留住三藏。
說話間,不覺的天色將晚。小的們排開桌凳,拿几盤爛熟虎肉,熱騰騰的放在上面。伯欽請三藏權用,再另辦飯。三藏合掌當胸道:“善哉!貧僧不瞞太 保說,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曉得吃葷。”伯欽聞得此說,沉吟了半晌道:“長老,寒家歷代以來,不曉得吃素。就是有些竹筍,采些木耳,尋些干菜,做些豆 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卻無甚素處。有兩眼鍋灶,也都是油膩透了,這等奈何?反是我請長老的不是。”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請自受用。我貧僧就是三 五日不吃飯,也可忍餓,只是不敢破了齋戒。”伯欽道:“倘或餓死,卻如之何?”三藏道:
“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叢里,就是餓死,也強如喂虎。”伯欽的母親聞說,叫道:“孩儿不要与長老閒講,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伯欽道: “素物何來?”母親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媳婦將小鍋取下,著火燒了油膩,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卻仍安在灶上。先燒半鍋滾水別用,卻又將些山地 榆葉子,著水煎作茶湯,然后將些黃粱粟米,煮起飯來,又把些干菜煮熟,盛了兩碗,拿出來舖在桌上。老母對著三藏道:“長老請齋,這是老身与儿婦,親自動手 整理的些极洁极淨的茶飯。”三藏下來謝了,方才上坐。那伯欽另設一處,舖排些沒鹽沒醬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點剁鹿肉干巴,滿盤滿碗 的,陪著三藏吃齋。方坐下,心欲舉著,只見三藏合掌誦經,唬得個伯欽不敢動著,急起身立在旁邊。三藏念不數句,卻教“請齋”。伯欽道:“你是個念短頭經的 和尚?”三藏道:“此非是經,乃是一卷揭齋之咒。”伯欽道:“你們出家人,偏有許多計較,吃飯便也念誦念誦。”
吃了齋飯,收了盤碗,漸漸天晚,伯欽引著三藏出中宅,到后邊走走,穿過夾道,有一座草亭。推開門,入到里面,只見那四壁上挂几張強弓硬弩,插几 壺箭,過梁上搭兩塊血腥的虎皮,牆根頭插著許多槍刀叉棒,正中間設兩張坐器。伯欽請三藏坐坐。三藏見這般凶險腌髒,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后再行,是 一座大園子,卻看不盡那叢叢菊蕊堆黃,樹樹楓楊挂赤;又見呼的一聲,跑出十來只肥鹿,一大陣黃獐,見了人,呢呢痴痴,更不恐懼。三藏道:“這獐鹿想是太保 養家了的?”伯欽道:“似你那長安城中人家,有錢的集財寶,有庄的集聚稻糧,似我們這打獵的,只得聚養些野獸,備天陰耳。”他兩個說話閒行,不覺黃昏,复 轉前宅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