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說他本事与你手平,你卻怎生得胜,取我袈裟回來?”行者道:“莫管,莫管,我有處治。”
正商議間,眾僧擺上晚齋,請他師徒們吃了。三藏教掌燈,仍去前面禪堂安歇。眾僧都挨牆倚壁,苫搭窩棚,各各睡下,只把個后方丈讓与那上下院主安 身。此時夜靜,但見:銀河現影,玉宇無塵。滿天星燦爛,一水浪收痕。万籟聲宁,千山鳥絕。溪邊漁火息,塔上佛燈昏。昨夜闍黎鐘鼓響,今宵一遍哭聲聞。
是夜在禪堂歇宿。那三藏想著袈裟,那里得穩睡?忽翻身見窗外透白,急起叫道:“悟空,天明了,快尋袈裟去。”行者一骨魯跳將起來,早見眾僧侍 立,供奉湯水,行者道:“你等用心伏侍我師父,老孫去也。”三藏下床扯住道:“你往那里去?”行者道“我想這樁事都是觀音菩薩沒理,他有這個禪院在此,受 了這里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鄰住。我去南海尋他,与他講一講,教他親來問妖精討袈裟還我。”三藏道:“你這去,几時回來?”行者道:“時少只在飯罷,時多 只在晌午就成功了。那些和尚,可好伏侍,老孫去也。”說聲去,早已無蹤。須臾間,到了南海,停云觀看,但見那:汪洋海遠,水勢連天。祥光籠宇宙,瑞气照山 川。千層雪浪吼青霄,万迭煙波滔白晝。水飛四野,浪滾周遭。水飛四野振轟雷,浪滾周遭鳴霹靂。休言水勢,且看中間。五色朦朧寶迭山,紅黃紫皂綠和藍。才見 觀音真胜境,試看南海落伽山。好去處!山峰高聳,頂透虛空。中間有千樣奇花,百般瑞草。風搖寶樹,日映金蓮。觀音殿瓦蓋琉璃,潮音洞門舖玳瑁。綠楊影里語 鸚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羅紋石上,護法威嚴;瑪瑙灘前,木叉雄壯。這行者觀不盡那异景非常,徑直按云頭,到竹林之下。早有諸天迎接道:“菩薩前者對眾言大 圣歸善,甚是宣揚。今保唐僧,如何得暇到此?”行者道:“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見菩薩,煩為通報。”諸天遂來洞口報知。菩薩喚入,行者遵法而行,至寶蓮 台下拜了。菩薩問曰:“你來何干?”行者道:“我師父路遇你的禪院,你受了人間香火,容一個黑熊精在那里鄰住,著他偷了我師父袈裟,屢次取討不与,今特來 問你要的。”菩薩道:“這猴子說話,這等無狀!既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怎來問我取討?都是你這個孽猴大膽,將寶貝賣弄,拿与小人看見,你卻又行凶,喚風 發火,燒了我的留云下院,反來我處放刁!”行者見菩薩說出這話,知他曉得過去未來之事,慌忙禮拜道:“菩薩,乞恕弟子之罪,果是這般這等。但恨那怪物不肯 与我袈裟,師父又要念那話儿咒語,老孫忍不得頭疼,故此來拜煩菩薩。望菩薩慈悲之心,助我去拿那妖精,取衣西進也。”菩薩道:“那怪物有許多神通,卻也不 亞于你。也罷,我看唐僧面上,和你去走一遭。”行者聞言,謝恩再拜。即請菩薩出門,遂同駕祥云,早到黑風山,墜落云頭,依路找洞。
正行處,只見那山坡前,走出一個道人,手拿著一個玻璃盤儿,盤內安著兩粒仙丹,往前正走,被行者撞個滿怀,掣出棒,就照頭一下,打得腦里漿流出,腔中血進攛。菩薩大惊道:
“你這個猴子,還是這等放潑!他又不曾偷你袈裟,又不与你相識,又無甚冤仇,你怎么就將他打死?”行者道:“菩薩,你認他不得。他是那黑熊精的 朋友。他昨日和一個白衣秀士,都在芳草坡前坐講。后日是黑精的生日,請他們來慶佛衣會。今日他先來拜壽,明日來慶佛衣會,所以我認得,定是今日替那妖去上 壽。”菩薩說:“既是這等說來,也罷。”行者才去把那道人提起來看,卻是一只蒼狼。旁邊那個盤儿底下卻有字,刻道:凌虛子制。行者見了,笑道:“造化!造 化!”老孫也是便益,菩薩也是省力。這怪叫做不打自招,那怪教他今日了劣。”菩薩說道:
“悟空,這教怎么說?”行者道:“菩薩,我悟空有一句話儿,叫做將計就計,不知菩薩可肯依我?”菩薩道:“你說。”行者說道:
“菩薩,你看這盤儿中是兩粒仙丹,便是我們与那妖魔的贄見;
這盤儿后面刻的四個字,說凌虛子制,便是我們与那妖魔的勾頭。菩薩若要依得我時,我好替你作個計較,也就不須動得干戈,也不須勞得征戰,妖魔眼 下遭瘟,佛衣眼下出現;菩薩要不依我時,菩薩往西,我悟空往東,佛衣只當相送,唐三藏只當落空。”菩薩笑道:“這猴熟嘴!”行者道:“不敢,倒是一個計 較。”
菩薩說:“你這計較怎說?”行者道:這盤上刻那凌虛子制,想這道人就叫做凌虛子。菩薩,你要依我時,可就變做這個道人,我把這丹吃了一粒,變上 一粒,略大些儿。菩薩你就捧了這個盤儿兩顆仙丹,去与那妖上壽,把這丸大些的讓与那妖。待那妖一口吞之,老孫便于中取事,他若不肯獻出佛衣,老孫將他肚 腸,就也織將一件出來。”
菩薩沒法,只得也點點頭儿。行者笑道:“如何?”爾時菩薩乃以廣大慈悲,無邊法力,億万化身,以心會意,以意會身,恍惚之間,變作凌虛仙子:鶴 氅仙風颯,飄颻欲步虛。蒼顏松柏老,秀色古今無。去去還無住,如如自有殊。總來歸一法,只是隔邪軀。行者看道:“妙啊!妙啊!還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 精?”菩薩笑道:“悟空,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行者心下頓悟,轉身卻就變做一粒仙丹:走盤無不定,圓明未有方。三三勾漏合,六六少 翁商。瓦鑠黃金焰,牟尼白晝光。外邊鉛与汞,未許易論量。行者變了那顆丹,終是略大些儿。菩薩認定,拿了那個玻璃盤儿,徑到妖洞門口看時,果然是:崖深岫 險,云生岭上;柏蒼松翠,風颯林間。崖深岫險,果是妖邪出沒人煙少;柏蒼松翠,也可仙真修隱道情多。山有澗,澗有泉,潺潺流水咽鳴琴,便堪洗耳;崖有鹿, 林有鶴,幽幽仙籟動間岑,亦可賞心。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無邊垂惻隱。菩薩看了,心中暗喜道:“這孽畜占了這座山洞,卻是也有些道分。”因此心中已是 有個慈悲。
走到洞口,只見守洞小妖,都有些認得道:凌虛仙長來了。”一邊傳報,一邊接引。那妖早已迎出二門道:“凌虛,有勞仙駕珍顧,蓬蓽有輝。”菩薩 道:“小道敬獻一粒仙丹,敢稱千壽。”他二人拜畢,方才坐定,又敘起他昨日之事。菩薩不答,連忙拿丹盤道:“大王,且見小道鄙意。”覷定一粒大的,推与那 妖道:“愿大王千壽!”那妖亦推一粒,遞与菩薩道:“愿与凌虛子同之。”讓畢,那妖才待要咽,那藥順口儿一直滾下。現了本相,理起四平,那妖滾倒在地。菩 薩現相,問妖取了佛衣,行者早已從鼻孔中出去。菩薩又怕那妖無禮,卻把一個箍儿,丟在那妖頭上。那妖起來,提槍要刺,行者、菩薩早已起在空中,菩薩將真言 念起。那怪依舊頭疼,丟了槍,滿地亂滾。半空里笑倒個美猴王,平地下滾坏個黑熊怪。菩薩道:“孽畜!你如今可皈依么?”那怪滿口道:“心愿皈依,只望饒 命!”行者恐耽擱了工夫,意欲就打,菩薩急止住道:“休傷他命,我有用他處哩。”行者道:“這樣怪物,不打死他,反留他在何處用哩?”菩薩道:“我那落伽 山后,無人看管,我要帶他去做個守山大神。”行者笑道:
“誠然是個救苦慈尊,一靈不損。若是老孫有這樣咒語,就念上他娘千遍!這回儿就有許多黑熊,都教他了帳!”卻說那怪蘇醒多時,公道難禁疼痛,只 得跪在地下哀告道:“但饒性命,愿皈正果!”菩薩方墜落祥光,又与他摩頂受戒,教他執了長槍,跟隨左右。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無窮頑性此時收。菩薩吩 咐道:“悟空,你回去罷。好生伏侍唐僧,以后再休懈惰生事。”
行者道:“深感菩薩遠來,弟子還當回送回送。”菩薩道:“免送。”行者才捧著袈裟,叩頭而別。菩薩亦帶了熊羆,徑回大海。
有詩為證,詩曰:祥光靄靄凝金象,万道繽紛實可夸。普濟世人垂憫恤,遍觀法界現金蓮。今來多為傳經意,此去原無落點瑕。
降怪成真歸大海,空門复得錦袈裟。畢竟不知向后事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18回 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
行者辭了菩薩,按落云頭,將袈裟挂在香楠樹上,掣出棒來,打入黑風洞里。那洞里那得一個小妖?原來是他見菩薩出現,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滾,急急都散 走了。行者一發行凶,將他那几層門上,都積了干柴,前前后后,一齊發火,把個黑風洞燒做個紅風洞,卻拿了袈裟,駕祥光,轉回直北。
話說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來,心甚疑惑,不知是請菩薩不至,不知是行者托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亂想之中,只見半空中彩霧燦燦,行者忽墜階前,叫道: “師父,袈裟來了。”三藏大喜,眾僧亦無不歡悅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才得全了。”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間去時,原約到飯罷晌午,如 何此時日西方回?”行者將那請菩薩施變化降妖的事情,備陳了一遍,三藏聞言,遂設香案,朝南禮拜罷,道:“徒弟啊,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 者道:“莫忙,莫忙。今日將晚,不是走路的時候,且待明日早行。”眾僧們一齊跪下道:
“孫老爺說得是。一則天晚,二來我等有些愿心儿,今幸平安,有了寶貝,待我還了愿,請老爺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你 看那些和尚,都傾囊倒底,把那火里搶出的余資,各出所有,整頓了些齋供,燒了些平安無事的紙,念了几卷消災解厄的經。當晚事畢。
次早方刷扮了馬匹,包裹了行囊出門。眾僧遠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時節,但見那:草襯玉驄蹄跡軟,柳搖金線露華新。桃杏滿林爭艷麗, 薜蘿繞徑放精神。沙堤日暖鴛鴦睡,山澗花香蛺蝶馴。這般秋去冬殘春過半,不知何年行滿得真文。師徒們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將晚,遠遠的望見一村人 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廂有座山庄相近,我們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孫去看看吉凶,再作區處。”那師父挽住絲韁,這行者定睛 觀看,真個是: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參天野樹迎門,曲水溪橋映戶。道旁楊柳綠依依,園內花開香馥馥。此時那夕照沉西,處處山林喧鳥雀;晚煙出爨,條條道徑 轉牛羊。又見那食飽雞豚眠屋角,醉酣鄰叟唱歌來。行者看罷道:“師父請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長老催動白馬,早到街衢之口。又見一個少年,頭 裹綿布,身穿藍襖,持傘背包,斂褌扎褲,腳踏著一雙三耳草鞋,雄糾糾的出街忙步。行者順手一把扯住道:“那里去?我問你一個信儿:此間是甚么地方?”那個 人只管苦掙,口里嚷道:“我庄上沒人,只是我好回信?”行者陪著笑道:“施主莫惱,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与我說說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煩惱。” 那人掙不脫手,气得亂跳道:“蹭蹬!蹭蹬!家長的屈气受不了,又撞著這個光頭,受他的清气!”行者道:“你有本事,劈開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罷。”那人左 扭右扭,那里扭得動,卻似一把鐵鈐拑住一般,气得他丟了包袱,撇了傘,兩只手,雨點似來抓行者。行者把一只手扶著行李,一只手抵住那人,憑他怎么支吾,只 是不能抓著。行者愈加不放,急得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里不有人來了?你再問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罷。”行者笑道:“師父不知,若是問 了別人沒趣,須是問他,才有買賣。”那人被行者扯住不過,只得說出道:“此處乃是烏斯藏國界之地,喚做高老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喚做高老庄。你放 了我去罷。”行者又道:“你這樣行裝,不是個走近路的。你實与我說你要往那里去,端的所干何事,我才放你。”這人無奈,只得以實情告訴道:“我是高太公的 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一個女儿,年方二十歲,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個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悅,說道女儿招了妖精,不是長法, 一則敗坏家門,二則沒個親家來往,一向要退這妖精。那妖精那里肯退,轉把女儿關在他后宅,將有半年,再不放出与家內人相見。我太公与了我几兩銀子,教我尋 訪法師,拿那妖怪。我這些時不曾住腳,前前后后,請了有三四個人,都是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剛才罵了我一場,說我不會干事,又与了我五 錢銀子做盤纏,教我再去請好法師降他。不期撞著你這個紇刺星扯住,誤了我走路,故此里外受气,我無奈,才与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掙不過你,所以說 此實情。你放我走罷。”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營生,這才是湊四合六的勾當。你也不須遠行,莫要化費了銀子。我們不是那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其實有 些手段,慣會拿妖。這正是一來照顧郎中,二來又醫得眼好,煩你回去上复你那家主,說我們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善能降妖縛怪。”高才 道:“你莫誤了我。我是一肚子气的人,你若哄了我,沒甚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卻不又帶累我來受气?”行者道:“管教不誤了你。你引我到你家門首去來。”那 人也無計奈何,真個提著包袱,拿了傘,轉步回身,領他師徒到于門首道:“二位長老,你且在馬台上略坐坐,等我進去報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擔牽馬, 師徒們坐立門旁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門,徑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見高太公。太公罵道:“你那個蠻皮畜生,怎么不去尋人,又回來做甚?”高才放下包傘道:“上告主人公得 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見兩個和尚:一個騎馬,一個挑擔。他扯住我不放,問我那里去。我再三不曾与他說及,他纏得沒奈何,不得脫手,遂將主人公的事情, 一一說与他知。他卻十分歡喜,要与我們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里來的?”高才道:“他說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圣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太公道: “既是遠來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里?”高才道:“現在門外等候。”那太公即忙換了衣服,与高才出來迎接,叫聲“長老”。三藏听見,急轉身, 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頂烏綾巾,穿一領蔥白蜀錦衣,踏一雙糙米皮的犢子靴,系一條黑綠絛子,出來笑語相迎,便叫:“二位長老,作揖了。”三藏還了禮, 行者站著不動。那老者見他相貌凶丑,便就不敢与他作揖。行者道:“怎么不唱老孫喏?”那老儿有几分害怕,叫高才道:“你這小廝卻不弄殺我也?
家里現有一個丑頭怪腦的女婿打發不開,怎么又引這個雷公來害我?”行者道:“老高,你空長了許大年紀,還不省事!若專以相貌取人,干淨錯了。我 老孫丑自丑,卻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還了你女儿,便是好事,何必諄諄以相貌為言!”太公見說,戰兢兢的,只得強打精神,叫 聲“請進”。這行者見請,才牽了白馬,教高才挑著行李,与三藏進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馬拴在敞廳柱上,扯過一張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他又扯過一張椅 子,坐在旁邊。那高老道:
“這個小長老,倒也家怀。”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還家怀哩。”
坐定,高老問道:“适間小价說,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三藏道:“便是。貧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經,因過寶庄,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 “二位原是借宿的,怎么說會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順便拿几個妖怪儿耍耍的。動問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還吃得有多少哩!只這一個妖怪 女婿,已彀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從頭儿說說我听,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們這庄上,自古至今,也不曉得有甚么鬼祟 魍魎,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個女儿:大的喚名香蘭,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個從小儿配与本庄人家,止有小的個,要招個女 婿,指望他与我同家過活,做個養老女婿,撐門抵戶,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有一個漢子,模樣儿倒也精致,他說是福陵山上人家,姓豬,上無父母,下無兄弟, 愿与人家做個女婿。我老拙見是這般一個無羈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一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實也好,只是 一件,有些會變嘴臉。”行者道:“怎么變么?”高老道:“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后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呆子,腦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頭臉 就象個豬的模樣。食腸卻又甚大:一頓要吃三五斗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才彀。喜得還吃齋素,若再吃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產之類,不上半年,就 吃個罄淨!”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吃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云來霧去,走石飛砂,唬得我一家并左鄰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 那翠蘭小女關在后宅子里,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個妖怪,要請個法師与他去退,去退。”行者道:“這個何難?老儿你管放心,今夜 管情与你拿住,教他寫了退親文書,還你女儿如何?”高老大喜道:“我為招了他不打緊,坏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親眷。但得拿住他,要甚么文書?就煩与我 除了根罷。”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
老儿十分歡喜,才教展抹桌椅,擺列齋供。齋罷將晚,老儿問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隨?趁早好備。”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儿道:“二位只 是那根錫杖,錫杖怎么打得妖精?”行者隨于耳內取出一個繡花針來,捻在手中,迎風幌了一幌,就是碗來粗細的一根金箍鐵棒,對著高老道:“你看這條棍子,比 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几個年高有德的老儿,陪我師父清坐閒敘,我好撇他而去。等 我把那妖精拿來,對眾取供,替你除了根罷。”那老儿即喚家僮,請了几個親故朋友。一時都到,相見已畢,行者道:“師父,你放心穩坐,老孫去也。”
你看他揝著鐵棒,扯著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處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門首,行者道:“你去取鑰匙來。”高老道:“你且看看,若 是用得鑰匙,卻不請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儿,年紀雖大,卻不識耍。我把這話儿哄你一哄,你就當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來是銅汁灌的鎖子。狠得他 將金箍棒一搗,搗開門扇,里面卻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儿一聲,看他可在里面。”那老儿硬著膽叫道:“三姐姐!”那女儿認得是他父親的聲 音,才少气無力的應了一聲道:
“爹爹,我在這里哩。”行者閃金睛,向黑影里仔細看時,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那:云鬢亂堆無掠,玉容未洗塵淄。一片蘭心依舊,十分嬌態傾頹。櫻 唇全無气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語聲低。他走來看見高老,一把扯住,抱頭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問你,妖怪往那里去 了?”
女子道:“不知往那里走。這些時,天明就去,入夜方來,云云霧霧,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曉得父親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備,故此昏來朝去。”行者 道:“不消說了,老儿,你帶令愛往前邊宅里,慢慢的敘闊,讓老孫在此等他。他若不來,你卻莫怪;他若來了,定与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歡歡喜喜的,把女儿帶 將前去。
行者卻弄神通,搖身一變,變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獨自個坐在房里等那妖精。不多時,一陣風來,真個是走石飛砂。好風:起初時微微蕩蕩,向后來渺渺 茫茫。微微蕩蕩乾坤大,渺渺茫茫無阻礙。凋花折柳胜揌麻,倒樹摧林如拔菜。翻江攪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銜花糜鹿失來蹤,摘果猿猴迷在外。七層鐵塔侵 佛頭,八面幢幡傷寶蓋。金梁玉柱起根搖,房上瓦飛如燕塊。舉棹梢公許愿心,開船忙把豬羊賽。當坊土地棄祠堂,四海龍王朝上拜。海邊撞損夜叉船,長城刮倒半 邊塞。那陣狂風過處,只見半空里來了一個妖精,果然生得丑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穿一領青不青、藍不藍的梭布直裰,系一條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 “原來是這個買賣!”好行者,卻不迎他,也不問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噴噴的不絕。那怪不識真假,走進房,一把摟住,就要親嘴。行者暗笑道:“真個 要來弄老孫哩!”即使個拿法,托著那怪的長嘴,叫做個小跌。漫頭一料,扑的摜下床來。那怪爬起來,扶著床邊道:“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來得遲 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