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笑道:“你看你這和尚說話,終不然朕當怕他?” 三藏道:“不敢說。我那大徒弟姓豬,法名悟能八戒,他生得長嘴獠牙,剛鬃扇耳,身粗肚大,行路生風。第二個徒弟姓沙,法名悟淨和尚,他生得身長丈二,臂闊 三停,臉如藍靛,口似血盆,眼光閃灼,牙齒排釘。他都是這等個模樣,所以不敢擅領入朝。”國王道:“你既這等樣說了一遍,寡人怕他怎的?宣進來。”隨即著 金牌至館驛相請。
那呆子听見來請,對沙僧道:“兄弟,你還不教下書哩,這才見了下書的好處。想是師父下了書,國王道:捎書人不可怠慢,一定整治筵宴待他。他的食腸不 濟,有你我之心,舉出名來,故此著金牌來請。大家吃一頓,明日好行。”沙僧道:“哥啊,知道是甚緣故,我們且去來。”遂將行李馬匹俱交付驛丞,各帶隨身兵 器,隨金牌入朝。早行到白玉階前,左右立下,朝上唱個喏,再也不動。
那文武多官,無人不怕,都說道:“這兩個和尚,貌丑也罷,只是粗俗太甚!怎么見我王更不下拜,喏畢平身,挺然而立,可怪可怪!” 八戒听見道:“列位,莫要議論,我們是這般。乍看果有些丑,只是看下些時來,卻也耐看。”
那國王見他丑陋,已是心惊,及听得那呆子說出話來,越發膽顫,就坐不穩,跌下龍床,幸有近侍官員扶起。慌得個唐僧跪在殿前,不住的叩頭道:“陛下, 貧僧該万死万死!我說徒弟丑陋,不敢朝見,恐傷龍体,果然惊了駕也。”那國王戰兢兢走近前,攙起道:“長老,還虧你先說過了;若未說,猛然見他,寡人一定 唬殺了也!”
國王定性多時,便問:“豬長老沙長老,是那一位善于降妖?”那呆子不知好歹,答道:“老豬會降。”國王道:“怎么家降?” 八戒道:“我乃是天蓬元帥,只因罪犯天條,墮落下世,幸今皈正為僧。自從東土來此,第一會降妖的是我。” 國王道:“既是天將臨凡,必然善能變化。” 八戒道:“不敢,不敢,也將就曉得几個變化儿。”國王道:“你試變一個我看看。”八戒道:“請出題目,照依樣子好變。”國王道: “變一個大的罷。”
那八戒他也有三十六般變化,就在階前賣弄手段,卻便捻訣念咒,喝一聲叫“長!”把腰一躬,就長了有八九丈長,卻似個開路神一般。嚇得那兩班文武,戰 戰兢兢;一 國 君臣,呆呆掙掙。時有鎮殿將軍問道:“長老,似這等變得身高,必定長到甚么去處,才有止极?”那呆子又說出呆話來道:“看風,東風猶可,西風 也將就;若是南風起,把青天也拱個大窟窿!”那國王大惊道:“收了神通罷,曉得是這般變化了。”八戒把身一矬,依然現了本相,侍立階前。
國王又問道:“長老此去,有何兵器与他交戰?”八戒腰里掣出鈀來道:“老豬使的是釘鈀。”國王笑道:“可敗坏門面!我這里有的是鞭簡瓜錘,刀槍鉞 斧,劍戟矛鐮,隨你選稱手的拿一件去。那鈀算做甚么兵器?”八戒道:“陛下不知,我這鈀,雖然粗夯,實是自幼隨身之器。曾在天河水府為帥,轄押八万水兵, 全仗此鈀之力。今臨凡世,保護吾師,逢山筑破虎狼窩,遇水掀翻龍蜃穴,皆是此鈀。”
國王聞得此言,十分歡喜心信。即命九嬪妃子:“將朕親用的御酒,整瓶取來,權与長老送行。”遂滿斟一爵,奉与八戒道:“長老,這杯酒聊引奉勞之意。 待捉得妖魔,救回小女,自有大宴相酬,千金重謝。”那呆子接杯在手,人物雖是粗魯,行事倒有斯文,對三藏唱個大喏道:“師父,這酒本該從你飲起,但君王賜 我,不敢違背,讓老豬先吃了,助助興頭,好捉妖怪。” 那呆子一飲而干,才斟一爵,遞与師父。三藏道: “我不飲酒,你兄弟們吃罷。”沙僧近前接了。八戒就足下生云,直上空里,國王見了道:“豬長老又會騰云!”
呆子去了,沙僧將酒亦一飲而干,道:“師父!那黃袍怪拿住你時,我兩個与他交戰,只戰個手平。今二哥獨去,恐戰不過他。”三藏道:“正是,徒弟啊, 你可去与他幫幫功。”沙僧聞言,也縱云跳將起去。那國王慌了,扯住唐僧道:“長老,你且陪寡人坐坐,也莫騰云去了。”唐僧道:“可怜可怜!我半步儿也去不 得!”此時二人在殿上敘話不題。
卻說那沙僧赶上八戒道:“哥哥,我來了。” 八戒道:“兄弟,你來怎的?”沙僧道:“師父叫我來幫幫功的。”八戒大喜道:“說得是,來得好。我兩個努力齊心,去捉那怪物,雖不怎的,也在此國揚揚姓名。”你看他:
靉靆祥光辭國界,氤氳瑞气出京城。領王旨意來山洞,努力齊心捉怪靈。
他兩個不多時,到了洞口,按落云頭。八戒掣鈀,往那波月洞的門上,盡力气一筑,把他那石門筑了斗來大小的個窟窿。嚇得那把門的小妖開門,看見是他兩 個,急跑進去報道:“大王,不好了!那長嘴大耳的和尚,与那晦气臉的和尚,又來把門都打破了!”那怪惊道:“這個還是豬八戒、沙和尚二人。我饒了他師父, 怎么又敢复來打我的門!”小妖道:“想是忘了甚么物件,來取的。”老怪咄的一聲道:“胡纏!忘了物件,就敢打上門來?必有緣故!”急整束了披挂,綽了鋼 刀,走出來問道:“那和尚,我既饒了你師父,你怎么又敢來打上我門?”
八戒道:“你這潑怪干得好事儿!” 老魔道:“甚么事?” 八戒道:“你把寶象國三公主騙來洞內,倚強霸占為妻,住了一十三載,也該還他了。我奉國王旨意,特來擒你。你快快進去,自家把繩子綁縛出來,還免得老豬動 手!”那老怪聞言,十分發怒。你看他屹迸迸,咬響鋼牙;滴溜溜,睜圓環眼;雄糾糾,舉起刀來;赤淋淋,攔頭便砍。八戒側身躲過,使釘鈀劈面迎來,隨后又有 沙僧舉寶杖赶上前齊打。這一場在山頭上賭斗,比前不同,真個是:
言差語錯招人惱,意毒情傷怒气生。這魔王大鋼刀,著頭便砍;那八戒九齒鈀,對面來迎。沙悟淨丟開寶杖,那魔王抵架神兵。一猛怪,二神僧,來來往往 甚消停。這個說:“你騙國理該死罪!”那個說:“你羅閒事報不平!”這個說:“你強婚公主傷國体!” 那個說:“不干你事莫閒爭!”算來只為捎書故,致使僧魔兩不宁。
他們在那山坡前,戰經八九個回合,八戒漸漸不濟將來,釘鈀難舉,气力不加。你道如何這等戰他不過?當時初相戰斗,有那護法諸神,為唐僧在洞,暗助八戒沙僧,故僅得個手平;此時諸神都在寶象國護定唐僧,所以二人難敵。
那呆子道:“沙僧,你且上前來与他斗著,讓老豬出恭來。”他就顧不得沙僧,一溜往那蒿草薜蘿,荊棘葛藤里,不分好歹,一頓鑽進,那管刮破頭皮,搠傷 嘴臉,一轂轆睡倒,再也不敢出來,但留半邊耳朵,听著梆聲。那怪見八戒走了,就奔沙僧。沙僧措手不及,被怪一把抓住,捉進洞去,小妖將沙僧四馬攢蹄捆住。
畢竟不知端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30回 邪魔侵正法 意馬憶心猿
却说那怪把沙僧捆住,也不来杀他,也不曾打他,骂也不曾骂他一句,绰起钢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礼义,终不然我饶了他性命,又着他徒弟拿我不成?噫!这多是我浑家有甚么书信到他那国里,走了风讯!等我去问他一问。”那怪陡起凶性,要杀公主。
却说那公主不知,梳妆方毕,移步前来,只见那怪怒目攒眉,咬牙切齿。那公主还陪笑脸迎道:“ 郎 君有何事这等烦恼?”
那怪咄的一声骂道:“你这狗心贱妇,全没人伦!我当初带你到此,更无半点儿说话。你穿的锦,戴的金,缺少东西我去寻,四时受用,每日情深。你怎 么只想你父母,更无一点夫妇心?”那公主闻说,吓得跪倒在地,道:“ 郎 君啊,你怎么今日说起这分离的话?”那怪道:“不知是我分离,是你分离哩!我把那唐 僧拿来,算计要他受用,你怎么不先告过我,就放了他?原来是你暗地里修了书信,教他替你传寄;不然,怎么这两个和尚又来打上我门,教还你回去?这不是你干 的事?”公主道:“ 郎 君,你差怪我了,我何尝有甚书去?”老怪道:“你还强嘴哩!现拿住一个对头在此,却不是证见?”公主道:“是谁?”老妖道:“是唐僧 第二个徒弟沙和尚。”原来人到了死处,谁肯认死,只得与他放赖。公主道:“ 郎 君且息怒,我和你去问他一声。果然有书,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无书,却不 枉杀了奴奴也?”那怪闻言,不容分说,轮开一只簸箕大小的蓝靛手,抓住那金枝玉叶的发万根,把公主揪上前,捽在地下,执着钢刀,却来审沙僧,咄的一声道: “沙和尚!你两个辄敢擅打上我们门来,可是这女子有书到他那国,国王教你们来的?”沙僧已捆在那里,见妖精凶恶之甚,把公主掼倒在地,持刀要杀。他心中暗 想道:“分明是他有书去,救了我师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说出,他就把公主杀了,此却不是恩将仇报?罢罢罢!想老沙跟我师父一场,也没寸功报效,今日 已此被缚,就将此性命与师父报了恩罢。”
遂喝道:“那妖怪不要无礼!他有甚么书来,你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们来此问你要公主,有个缘故,只因你把我师父捉在洞中,我师父曾看见公主 的模样动静。及至宝象国,倒换关文,那皇帝将公主画影图形,前后访问,因将公主的形影,问我师父沿途可曾看见,我师父遂将公主说起,他故知是他儿女,赐了 我等御酒,教我们来拿你,要他公主还宫。此情是实,何尝有甚书信?你要杀就杀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亏天理!”
那妖见沙僧说得雄壮,遂丢了刀,双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时粗卤,多有冲撞,莫怪莫怪。”遂与他挽了青丝,扶上宝髻,软款温柔,怡颜悦色,撮哄 着他进去了,又请上坐陪礼,那公主是妇人家水性,见他错敬,遂回心转意道:“ 郎 君啊,你若念夫妇的恩爱,可把那沙僧的绳子略放松些儿。”老妖闻言,即命小 的们把沙僧解了绳子,锁在那里。沙僧见解缚锁住,立起来,心中暗喜道:“古人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松放松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与公主陪礼压惊。吃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换了一件鲜明的衣服,取了一口宝刀,佩在腰里,转过手,摸着公主道:“浑家,你且 在家吃酒,看着两个孩儿,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国里,我也赶早儿去认认亲也。”公主道:“你认甚亲?”老妖道:“认你父王。我是他驸马,他是我丈 人,怎么不去认认?”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么去不得?”公主道:“我父王不是马挣力战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遗留的社稷。自幼儿是太子登基,城 门也不曾远出,没有见你这等凶汉。你这嘴脸相貌,生得这等丑陋,若见了他,恐怕吓了他,反为不美,却不如不去认的还好。”老妖道:“既如此说,我变个俊的 儿去便罢。”公主道:“你试变来我看看。”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间,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俊俏之人,真个生得:形容典雅,体段峥嵘。言语多官样,行藏正妙 龄。才如子建成诗易,貌似潘安掷果轻。头上戴一顶鹊尾冠,乌云敛伏;身上穿一件玉罗褶,广袖飘迎。足下乌靴花摺,腰间鸾带光明。丰神真是奇男子,耸壑轩昂 美俊英。公主见了,十分欢喜。那妖笑道:“浑家,可是变得好么?”公主道:“变得好!变得好!你这一进朝啊,我父王是亲不灭,一定着文武多官留你饮宴。倘 吃酒中间,千千仔细,万万个小心,却莫要现出原嘴脸来,露出马脚,走了风讯,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你看他纵云头,早到了宝象 国,按落云光,行至朝门之外,对阁门大使道:“三驸马特来见驾,乞为转奏转奏。”那黄门奏事官来至白玉阶前,奏道:“万岁,有三驸马来见驾,现在朝门外听 宣。”那国王正与唐僧叙话,忽听得三驸马,便问多官道:
“寡人只有两个驸马,怎么又有个三驸马?”多官道:“三驸马,必定是妖怪来了。”国王道:“可好宣他进来?”那长老心惊道:
“陛下,妖精啊,不精者不灵。他能知过去未来,他能腾云驾雾,宣他也进来,不宣他也进来,倒不如宣他进来,还省些口面。”
国王准奏叫宣,把怪宣至金阶,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礼。
多官见他生得俊丽,也不敢认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却当做好人。那国王见他耸壑昂霄,以为济世之梁栋,便问他:
“驸马,你家在那里居住?是何方人氏?几时得我公主配合?怎么今日才来认亲?”那老妖叩头道:“主公,臣是城东碗子山波月庄人家。”国王道: “你那山离此处多远?”老妖道:“不远,只有三百里。”国王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里,与你匹配?”那妖精巧语花言虚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 臣自幼儿好习弓马,采猎为生。那十三年前,带领家童数十,放鹰逐犬,忽见一只斑斓猛虎,身驮着一个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将女子带 上本庄,把温水温汤灌醒,救了他性命。因问他是那里人家,他更不曾题公主二字。早说是万岁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当得进上金殿,大小讨一个官职荣 身。只因他说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庄所,女貌郎才,两相情愿,故配合至此多年。当时配合之后,欲将那虎宰了,邀请诸亲,却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杀。其不杀 之故,有几句言词,道得甚好,说道托天托地成夫妇,无媒无证配婚姻。前世赤绳曾系足,今将老虎做媒人。臣因此言,故将虎解了索子,饶了他性命。那虎带着箭 伤,跑蹄剪尾而去。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这几年,炼体成精,专一迷人害人。臣闻得昔年也有几次取经的,都说是大唐来的唐僧,想是这虎害了唐僧,得 了他文引,变作那取经的模样,今在朝中哄骗主公。主公啊,那绣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驮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经之人!”
你看那 水性的 君王,愚迷肉眼不识妖精,转把他一片虚词,当了真实,道:“贤驸马,你怎的认得这和尚是驮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 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与他同眠同起,怎么不认得?”国王道:“你既认得,可教他现出本相来看。”怪物道:“借半盏净水,臣就教他现了本相。”国 王命官取水,递与驸马。那怪接水在手,纵起身来,走上前,使个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语,将一口水望唐僧喷去,叫声“变!”那长老的真身,隐在殿上,真个变作 一只斑斓猛虎。此 时 君臣同眼观看,那只虎生得:白额圆头,花身电目。四只蹄,挺直峥嵘;二十爪,钩弯锋利。锯牙包口,尖耳连眉。狞狰壮若大猫形,猛烈雄如 黄犊样。刚须直直插银条,刺舌騂騂喷恶气。果然是只猛斑斓,阵阵威风吹宝殿。国王一见,魄散魂飞,唬得那多官尽皆躲避。有几个大胆的武将,领着将军校尉一 拥上前,使各项兵器乱砍,这一番,不是唐僧该有命不死,就是二十个僧人,也打为肉酱。此时幸有丁甲、揭谛、功曹、护教诸神,暗在半空中护佑,所以那些人, 兵器皆不能打伤。众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铁绳锁了,放在铁笼里,收于朝房之内。
那国王却传旨,教光禄寺大排筵宴,谢驸马救拔之恩,不然,险被那和尚害了。当晚众臣朝散,那妖魔进了银安殿。又选十八个宫娥彩女,吹弹歌舞,劝 妖魔饮酒作乐。那怪物独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艳质娇姿,你看他受用。饮酒至二更时分,醉将上来,忍不住胡为,跳起身大笑一声,现了本相,陡发凶心, 伸开簸箕大手,把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抓将过来,扢咋的把头咬了一口。吓得那十七个宫娥,没命的前后乱跑乱藏,你看那:宫娥悚惧,彩女忙惊。宫娥悚惧,一似 雨打芙蓉笼夜雨;彩女忙惊,就如风吹芍药舞春风。捽碎琵琶顾命,跌伤琴瑟逃生。出门那分南北,离殿不管西东。磕损玉面,撞破娇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残 生。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惊驾,都躲在那短墙檐下,战战兢兢不题。
却说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盏,扳过人来,血淋淋的啃上两口。他在里面受用,外面人尽传道:“唐僧是个虎精!”乱传乱嚷,嚷到金亭馆 驿。此时驿里无人,止有白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龙王,因犯天条,锯角退鳞,变白马,驮唐僧往西方取经,忽闻人讲唐僧是个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 “我师父分明是个好人,必然被怪把他变做虎精,害了师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师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无音信!”
他只捱到二更时分,万籁无声,却才跳将起来道:“我今若不救唐僧,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顿绝缰绳,抖松鞍辔,急纵身,忙显化,依然化作龙,驾起乌云,直上九霄空里观看。有诗为证,诗曰:三藏西来拜世尊,途中偏有恶妖氛。今宵化虎灾难脱,白马垂缰救主人。
小龙王在半空里,只见银安殿内,灯烛辉煌,原来那八个满堂红上,点着八根蜡烛。低下云头,仔细看处,那妖魔独自个在上面,逼法的饮酒吃人肉哩。 小龙笑道:“这厮不济!走了马脚,识破风讯,躧匾秤铊了吃人,可是个长进的!却不知我师父下落何如,倒遇着这个泼怪。且等我去戏他一戏,若得手,拿住妖精 再救师父不迟。”好龙王,他就摇身一变,也变做个宫娥,真个身体轻盈,仪容娇媚,忙移步走入里面,对妖魔道声万福:
“驸马啊,你莫伤我性命,我来替你把盏。”那妖道:“斟酒来。”
小龙接过壶来,将酒斟在他盏中,酒比锺高出三五分来,更不漫出,这是小龙使的逼水法。那怪见了不识,心中喜道:“你有这般手段!”小龙道:“还斟得有几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
再斟上!”他举着壶,只情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三层宝塔一般,尖尖满满,更不漫出些须。那怪物伸过嘴来,吃了一锺,扳着死人,吃了一口,道: “会唱么?”小龙道:“也略晓得些儿。”依腔韵唱了一个小曲,又奉了一锺。那怪道:“你会舞么?”小龙道:“也略晓得些儿,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 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间所佩宝剑,掣出鞘来,递与小龙。小龙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丢开了花刀法。那怪看得眼咤,小龙丢了花字, 望妖精劈一刀来。好怪物,侧身躲过,慌了手脚,举起一根满堂红,架住宝刀。那满堂红原是熟铁打造的,连柄有八九十斤。两个出了银安殿,小龙现了本相,却驾 起云头,与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杀。这一场,黑地里好杀!怎见得:那一个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这一个是西洋海罚下的真龙。一个放毫光,如喷白电:一个生锐 气,如迸红云。一个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间,一个就如金爪狸猫飞下界。一个是擎天玉柱,一个是架海金梁。银龙飞舞,黄鬼翻腾。左右宝刀无怠慢,往来不歇满堂 红。他两个在云端里,战彀八九回合,小龙的手软筋麻,老魔的身强力壮。小龙抵敌不住,飞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只手接了宝刀,一只手抛下满 堂红便打,小龙措手不及,被他把后腿上着了一下,急慌慌按落云头,多亏了御水河救了性命。小龙一头钻下水去,那妖魔赶来寻他不见,执了宝刀,拿了满堂红, 回上银安殿,照旧吃酒睡觉不题。
却说那小龙潜于水底,半个时辰听不见声息,方才咬着牙,忍着腿疼跳将起去,踏着乌云,径转馆驿,还变作依旧马匹,伏于槽下。可怜浑身是水,腿有伤痕,那时节:意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尽凋零。黄婆伤损通分别,道义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灾,小龙败战,却说那猪八戒,从离了沙僧,一头藏在草科里,拱了一个猪浑塘。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时候才醒。醒来时,又不知是甚么去 处,摸摸眼,定了神思,侧耳才听,噫!正是那山深无犬吠,野旷少鸡鸣。他见那星移斗转,约莫有三更时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诚然是单丝不线,孤掌 难鸣。罢!罢!罢!我且进城去见了师父,奏准当今,再选些骁勇人马,助着老猪明日来救沙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