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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原歎道:“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蘇也愴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節么?”他們兩人都有點神經失常,無緣無故,齊聲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渾身只打顫。

  卡車在“吱呦呃呃…”的流彈网里到了淺水灣。淺水灣飯店樓下駐扎著軍隊,他們仍舊住到樓上的老房間里。住定了,方才發現,飯店里儲藏雖富, 都是留著給兵吃的。除了罐頭裝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還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麩皮面包。分配給客人的,每餐只有兩塊蘇打餅干,或是兩塊方糖,餓的 大家奄奄一息。

  先兩日淺水灣還算平靜,后來突然情勢一變,漸漸火熾起來。樓上沒有掩蔽物,眾人容身不得,都下樓來,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開著玻璃門,門前堆 著沙袋,英國兵就在那里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灣里的軍艦摸准了炮彈的來源,少不得也一一還敬。隔著棕櫚樹与噴水池子,子彈穿梭來往。柳原与流蘇跟著大家一 同把背貼在大廳的牆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織出各色的人物,爵爺,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著風扑打上面的灰塵,啪啪打著, 下勁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炮子儿朝這邊射來,他們便奔到那邊;朝那邊射來,便奔到這邊。到后來一間敞廳打得千瘡百孔,牆也坍了一面,逃無可逃,只得 坐下地來,听天由命。

  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個人仿佛有了兩個身体,也就蒙了雙重危險。一顆子彈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 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橫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干淨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 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戰了。困在淺水灣飯店的男女們緩緩向城中走去。過了黃土崖,紅土崖,又是紅土崖,黃土崖,几乎疑心是走錯了道,繞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 上沒有這炸裂的坑,滿坑的石子。柳原与流蘇很少說話。從前他們坐一截子汽車,也有一席話,現在走上几十里的路,反而無話可說了。偶然有一句話,說了一半, 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灘上。”流蘇道:“是的。”海灘上布滿了橫七豎八割裂的鐵絲网,鐵絲网外面,淡白的海水汩汩 吞吐淡黃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野火花的季節已*嵆铴□恕A魎盞潰骸澳嵌慮健㗖㗖繃䰻尠潰骸耙裁揮腥□純礎!繃魎仗玖絲諂頮潰骸八懍稅鍘!繃䰻 懢叩娜攘似鵠矗膶汛笠巒蚜訟呂錘樵詒凵希㗾凵弦渤雋撕埂A魎盞潰骸澳閂氯齲礆夢腋齅隳米擰!比粼諭窰眨軚䰻帒龥圓豢希䦉□撬谂衷誆荒敲瓷鶚糠緦耍麖菇渙爍 鬪祢T僮□艘怀套櫻秄澆□□□似鵠礎2恢朗欠鞝底帕聳髂兀故竊朴暗鈉竝疲浲嗷頻納鉸椿夯旱匕盜訟呂礎O縛詞保燶皇欠繅膊皇竊疲罎翹绔粲朴頻匾乒镦酵罰 膶氡呱鉸綽裨誥藪□睦隊白永鎩I繳嫌屑缸憙課菰諶忌眨擧白叛獺犏揭醯難淌前籽蹋秄窖艫難淌嗆諮獺犂歡绔糝皇怯朴頻匾乒缱松酵貳*

  到了家,推開了虛掩著的門,拍著翅膀飛出一群鴿子來。穿堂里滿積著塵灰与鴿糞。流蘇走到樓梯口,不禁叫了一聲“哎呀。”二層樓上歪歪斜斜大張 口躺著她新置的箱籠,也有兩只順著樓梯滾了下來,梯腳便淹沒在綾羅綢緞的洪流里。流蘇彎下腰來,撿起一件蜜合色襯絨旗袍,卻不是她自己的東西,滿是汗垢, 香煙洞与賤价香水气味。她又發現許多陌生女人的用品,破雜志,開了蓋的罐頭荔枝,淋淋漓漓流著殘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這屋子里駐過兵么?-帶有女人的 英國兵?去得仿佛很倉促。挨戶洗劫的本地的貧民,多半沒有光顧過,不然,也不會留下這一切。柳原幫著她大聲喚阿栗。末一只灰背鴿,斜刺里穿出來,掠過門洞 子里的黃色的陽光,飛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里的主人們,少了她也還得活下去。他們來不及整頓房屋,先去張羅吃的,費了許多事,用高价買進一袋米。煤气的供給 幸而沒有斷,自來水卻沒有。柳原拎了鉛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飯來。以后他們每天只顧忙著吃喝与打掃房間。柳原各樣粗活都來得,掃地,拖地板,幫著 流蘇擰絞沉重的褥單。流蘇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帶點家鄉風味。因為柳原忘不了馬來菜,她又學會了作油炸“沙袋”,咖哩魚。他們對于飯食上雖然感到空前的興 趣,還是极力的撙節著。柳原身邊的港幣帶得不多,一有了船,他們還得設法回上海。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長久之計。白天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過去。一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沒有燈,沒有人聲,只有那莽莽的寒風,三 個不同的音階,“喔…呵…嗚…”無窮無盡地叫喚著,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響了,三條并行的灰色的龍,一直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看不見 尾。“喔…呵…嗚…”…叫喚到后來,索性連蒼龍也沒有了,只是三條虛無的气,真空的橋梁,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點斷 牆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絆絆摸來模去,像是找著點什么,其實是什么都完了。

  流蘇擁被坐著,听著那悲涼的風。她确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牆,一定還屹然站在那里。風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牆頭,月光 中閃著銀鱗。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牆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于遇見了柳原。…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 只有她腔子里的這口气,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 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們在街上買菜,碰著薩黑夷妮公主。薩黑夷妮黃著臉,把蓬松的辮子胡亂編了個麻花髻,身上不知從哪里借來一件青布棉袍穿著,腳下卻依 舊趿著印度式七寶嵌花紋皮拖鞋。她同他們熱烈地握手,問他們現在住在哪里,急欲看看他們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蘇的籃子里有去了殼的小蚝,愿意跟流蘇學習燒 制清蒸蚝湯。柳原順口邀了她來吃便飯,她很高興地跟了他們一同回去。她的英國人進了集中營,她現在住在一個熟識的,常常為她當點小差的印度巡捕家里。她有 許久沒有吃飽過。她喚流蘇“ 白 小姐”。柳原笑道:“這是我太太。你該向我道喜呢!”薩黑夷妮道:“真的么?你們几時結的婚?”柳原聳聳肩道:“就在中國報 上登了個啟事。你知道,戰爭期間的婚姻,總是潦草的…”流蘇沒听懂他們的話。薩黑夷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們的飯菜畢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聲明他們也 難得吃一次蚝湯。薩黑夷妮沒有再上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