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伴著她到處跑,什么都玩到了,電影,廣東戲,賭場,格羅士打飯店,思豪酒店,青鳥咖啡館,印度綢緞庄,九龍的四川菜…晚上,他們常常 出去散步,直到深夜。她自己都不能夠相信他連她的手都難得碰一碰。她總是提心吊膽,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對她作冷不防的襲擊,然而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他 維持著他的君子風度。她如臨大敵,結果毫無動靜。她起初倒覺得不安,仿佛下樓的時候踏空了一級似的,心上异常怔忡,后來也就慣了。
只有一次,在海灘上。這時候,流蘇對柳原多了一層認識,覺得到海邊上去去也無妨,因此他們到那里去消磨了一個上午。他們并排坐在沙上,可是一 個面朝東,一個面朝西。流蘇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叫沙蠅。咬一口,就是一個小紅點,像朱砂痣。”流蘇又道:“這太陽真受不了。”柳 原道:“稍微晒一會儿,我們可以到涼棚底下去。我在那邊租了一個棚。”那口渴的太陽汩汩地吸著海水,漱著,吐著,嘩嘩的響。人身上的水份全給它喝干了,人 成了金色的枯葉子,輕飄飄的。流蘇漸漸感到那奇异的眩暈与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來:“蚊子咬!”她扭過頭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 “這樣好吃力。我來替你打罷,你來替我打。”流蘇果然留心著,照准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讓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著。兩人劈劈啪啪打著,笑成一 片。流蘇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來往旅館里走。柳原這一次并沒有跟上來。流蘇走到樹陰里,兩座蘆席棚之間的石徑上,停了下來,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頭一 看,柳原還在原處,仰天躺著,兩手墊在頸項底下,顯然是又在那里做著太陽里的夢了,人晒成了金葉子。流蘇回到旅館里,又從窗戶里用望遠鏡望出來,這一次, 他的身邊躺著一個女人,辮子盤在頭上。就把那薩黑夷妮燒了灰,流蘇也認識她。
從這天起,柳原整日价的和薩黑夷妮廝混著。他大約是下了決心把流蘇冷一冷。流蘇本來天天是出去慣了,忽然閒了下來,在 徐 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 由,只得說傷了風,在屋里坐了兩天。幸喜天公識趣,又下起纏綿雨來,越發有了借口,用不著出門。有一天下午,她打著雨傘在旅舍的花園里兜了個圈子回來,天 漸漸黑了,約摸 徐 太太他們看房子該回來了,她便坐在廊檐下等他們,將那把鮮明的油紙傘撐開了橫擱在欄杆上,遮住了臉。那傘是粉紅地子,石綠的荷葉圖案,水 珠一滴滴從筋紋上滑了下來。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車潑喇潑喇航行的聲音,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著挽著上階來,打頭的便是范柳原。薩黑夷妮被他攙著,卻是夠 狼狽的,裸腿上濺了一點點的泥漿。她脫去了大草帽,便洒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見流蘇的傘,便在扶梯口上和薩黑夷妮說了几句話,薩黑夷妮單獨上樓去了,柳原走 了過來,掏出手絹子來不住地擦他身上臉上的水漬子。流蘇和他不免寒暄了几句。柳原坐了下來道:“前兩天听說有點不舒服?”流蘇道:“不過是熱傷風。”柳原 道:“這天气真悶得慌。剛才我們到那個英國人的游艇上去野餐的,把船開到了青衣島。”流蘇順口問問他青衣島的景致。正說著,薩黑夷妮又下樓來了,已經換了 印度裝,兜著鵝黃披肩,長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來闊的銀絲堆花鑲滾。她也靠著欄杆,遠遠的揀了個桌子坐下,一只手閒閒擱在椅背上,指甲上涂著銀色蔻丹。流 蘇笑向柳原道:“你還不過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儿的人。”流蘇道:“那老英國人,哪儿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卻管得住我呢。” 流蘇抿嘴笑道:“喲,我就是香港總督*覥愀鄣某勤蛞抝甘庖環降陌儺眨蘯乙補懿坏僥閫飛涎劍繃䰻憜∫⊥返潰骸耙桓霾怀源椎吶碯耍嗌儆械悴√鈪!繃魎鍺板鴕 恍Α8裊艘換幔軚魎瘴實潰骸澳憧次易鍪裁矗俊繃䰻愰Φ潰骸拔銥茨憒詠褚院笫遣皇竊□复镫液靡坏恪!繃魎盞潰骸拔掖苈愫靡坏悖狄坏悖閿趾緯□旁諦納希俊 繃䰻窻氖值潰骸罷食瓜窬浠埃』耙衾鋟路鷯腥鲻炙嵋狻!繃魎粘挪蛔》派魩α似鵠吹潰骸耙裁揮鋅醇缃閼庋娜耍蟮榔虯走值囊犂順源祝*
兩人當下言歸于好,一同吃了晚飯。流蘇表面上雖然和他熱了些,心里卻怙啜〔以“豎心”旁替“口”旁〕著:他使她吃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著 她自動的投到他怀里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揀這個當口和他和好了,白犧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 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他擔當不起這誘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態度。她 現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處處地方希圖脫卸責任。以后她若是被拋棄了,她絕對沒有誰可抱怨。
流蘇一念及此,不覺咬了咬牙,恨了一聲。面子上仍舊照常跟他敷衍著。 徐 太太已經在跑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過去了。流蘇欲待跟過去,又覺得白 扰了人家一個多月,再要長住下去,實在不好意思。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事。進退兩難,倒煞費躊躇。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經上了床多時,只是翻來覆去。好 容易朦朧了一會,床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了起來。她一听,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挂斷了。流蘇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發了一回愣,方才 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么?”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 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么上香港來?”柳原歎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擺著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流蘇忙道:“怎見得 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不用我講了!我念給你听:‘死生 契闊-与子相悅,執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与死与离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 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离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干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大彎子!什么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 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不愛我,你有什么辦法,你做得了主么?”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 你還顧得了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 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啪的一聲把耳机摜下來,臉气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熱的黑暗包著她,像葡萄 紫的絨毯子。一身的汗,痒痒的,頸上与背脊上的頭發梢也刺撓得難受。她把兩只手按在腮頰上,手心卻是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