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告訴她,他一禮拜后就要上英國去。她要求他帶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說那是不可能的。他提議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個一年半 載,他也就回來了。她如果愿意在上海住家,也听她的便。她當然不肯回上海。家里那些人-离他們越遠越好。獨自留在香港,孤單些就孤單些。問題卻在他回來 的時候,局勢是否有了改變。那全在他了。一個禮拜的愛,吊得住他的心么?可是從另一方面看來,柳原是一個沒長性的人,這樣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沒有机會厭 倦她,未始不是于她有利的。一個禮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怀念…他果真帶著熱情的回憶重新來找她,她也許倒變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著反常的嬌嫩,一轉眼就 憔悴了。總之,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的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 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他們一同在巴而頓道看了一所房子,坐落在山坡上,屋子粉刷完了,雇定了一個廣東女佣,名喚阿栗,家具只置辦了几件最重要的,柳原就該走了。其 余都丟給流蘇慢慢的去收拾。家里還沒有開火倉,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蘇送他上船時,便在船上的大餐間里胡亂的吃了些三明治。流蘇因為滿心的不得意,多喝了几 杯酒,被海風一吹,回來的時候,便帶著三分醉。到了家,阿栗在廚房里燒水替她隨身帶著的那孩子洗腳。流蘇到處瞧了一遍,到一處開一處的燈。客室里的門窗上 的綠漆還沒干,她用食指摸著試了一試,然后把那粘粘的指尖貼在牆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么不?這又不犯法!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黃的粉牆 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印。
她搖搖晃晃走到隔壁屋里去。空房,一間又一間-清空的世界。她覺得她可以飛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蕩蕩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洁無纖塵的天花板上。房間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光還是不夠,明天她得記著換上几只較強的燈泡。
她走上樓梯去。空得好!她急需著絕對的靜寂。她累得很,取悅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气向來就古怪;對于她,因為是動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 一來就不高興。他走了,倒好,讓她松下這口气。現在她什么人都不要-可憎的人,可愛的人,她一概都不要。從小時候起,她的世界就嫌過于擁擠。推著,擠 著,踩著,背著,抱著,馱著,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來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里剪份指甲也有人在窗戶眼里看著。好容易遠走高飛,到了這無人之境。 如果她正式做了 范 太太,她就有种种的責任,她离不了人。現在她不過是范柳原的情婦,不露面的,她應該躲著人,人也應該躲著她。清靜是清靜了,可惜除了人之 外,她沒有旁的興趣。她所僅有的一點學識,全是應付人的學識。憑著這點本領,她能夠做一個賢惠的媳婦,一個細心的母親。在這里她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持 家”罷,根本無家可持,看管孩子罷,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儉著過日子罷,她根本用不著為了錢操心。她怎樣消磨這以后的歲月?找 徐 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后姘 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著胸,兩只手在背后緊緊互扭著。那倒不至于!她不是那种下流的人。她管得住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 自己不發瘋么?樓上的品字式的三間屋,樓下品字式的三間屋,全是堂堂地點著燈。新打了蜡的地板,照得雪亮。沒有人影儿。一間又一間,呼喊著空虛…流蘇躺 到床上去,又想下去關燈,又動彈不得。后來她听見阿栗趿著木屐上樓來,一路扑禿扑禿關著燈,她緊張的神經方才漸歸松弛。
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了。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巔,山洼子里,全島的居民都向海上望去,說“開仗 了,開仗了。”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了。流蘇孤身留在巴而頓道,哪里知道什么。等到阿栗從左鄰右舍探到了消息,倉皇喚醒了她,外面已經進入酣戰 的階段。巴丙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試驗館,屋頂上架著高射炮,流彈不停地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那一聲聲 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毀了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中簌簌飄動。風里同時飄著無數剪斷了的神經的尖端。
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空穴來風,所以她感受到恐怖的襲擊分外強烈。打電話到跑馬地徐家,久 久打不通,因為全城裝有電話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打電話,詢問哪一區較為安全,作避難的計划。流蘇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邊鈴盡管響著,老是沒有人來听電 話,想必 徐 先生 徐 太太已經匆匆出走,遷到平靖一些的地帶。流蘇沒了主意。炮火卻逐漸猛烈了。鄰近的高射炮成為飛机注意的焦點。飛机營營地在頂上盤旋,“孜 孜孜…”繞了一圈又繞回來,“孜孜…”痛楚地,像牙醫螺旋電器,直銼進靈魂的深處。阿栗抱著她的哭泣的孩子坐在客室的*偶魃希礆朔路鶉肓嘶杳宰刺麘 笥乙“謐牛肷筢珱胚接鎪頻母棖諪鱲遄排淖藕□印4巴庥質恰爸ㄟ線肋肋肋饋㗖㗖幣簧絝鈪芭椋畢魅□蓍艿囊喚牽秄呈襍├怖猜湎呂礎0□豕紙辛艘簧絝駚鶘砝 矗㗾□藕□泳屯瑨餘堋A魎趙詿竺趴謐飛狹慫缳飈話丫咀□镫實潰骸澳閔夏畝窰□俊卑□醯潰骸罷舛撞坏昧耍∥搖犾掖鬪崂揭豕道鍶□鬩歡恪!繃魎盞潰骸澳惴 枇耍Λ閎□退潰卑□趿秄潰骸澳惴盼易擼∥藝□□印橢徽餉匆桓觥犭啦坏玫模㗖憜豕道鋃鬩歡恪㗖㗖繃魎轍彰帱蹲×慫缳膶□踅繍阚煌疲蟮鲵頮沽耍膶□醣 憒沉順雒湃□U馔謖獾笨冢鱲涮退鸕匾簧歟騌愦齙氖瀾綰諏訟呂矗覥褚恢凰洞笪夼□南渥櫻芪鏡毓厴狹爍恰J颡磺宓穆蕹鉉埠蓿礆箟卦誒錈媼恕*
流蘇只道是沒有命了,誰知還活著。一睜眼,只見滿地的玻璃屑,滿地的太陽影子。她掙扎著爬起身來,去找阿栗。一開門,阿栗緊緊摟著孩子,垂著 頭,把額角抵在門洞子里的水泥牆上,人是震糊涂了。流蘇拉了她進來,就听見外面喧嚷著說隔壁落了個炸彈,花園里炸出一個大坑。這一次巨響,箱子蓋關上了, 依舊不得安靜。繼續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蓋上用錘子敲釘,捶不完地捶。從天明捶到天黑,又從天黑捶到天明。
流蘇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沒有駛出港口,有沒有被擊沉。可是她想起他便覺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現在的這一段,与她的過去毫不相干, 像無線電里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惡劣的天气的影響,劈劈啪啪炸了起來。炸完了,歌是仍舊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經唱完了,那就沒的听了。
第二天,流蘇和阿栗母子分著吃完了罐子里的几片餅干,精神漸漸衰弱下來,每一個呼嘯著的子彈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臉上的耳刮子。街上轟隆轟隆馳來 一輛軍用卡車,意外地在門前停下了。鈴一響,流蘇自己去開門,見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緊緊摟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摟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扑,把頭磕在門洞 子里的水泥牆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道:“受了惊嚇罷?別著急,別著急。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快點,快點!”流蘇跌 跌沖沖奔了進去,一面問道:“淺水灣那邊不要緊么?”柳原道:“都說不會在那邊上岸的。而且旅館里吃的方面總不成問題,他們收藏的很丰富。”流蘇道:“你 的船…”柳原道:“船沒開出去。他們把頭等艙的乘客送到了淺水灣飯店。本來昨天就要來接你的,叫不到汽車,公共汽車又擠不上。好容易今天設法弄到了這部 卡車。”流蘇哪里還定得下心整理行裝,胡亂扎了個小包裹。柳原給了阿栗兩個月的工錢,囑咐她看家,兩個人上了車,面朝下并排躺在運貨的車廂里,上面蒙著黃 綠色油布篷,一路顛簸著,把肘彎与膝蓋上的皮都磨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