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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胖了。”

你刚要说不,她却打断你:

“我自己知道。”

“知道甚麽?”

“我讨厌我这身体。”她突然又变得很冷,喝了口酒,说:

“得了,你并不了解我,我的过去,我的生活,你不知道。”

“那么,说说!”你挑逗她说,

“当然很想了解,甚么都想知道,你的一切。”

“不,你想的只是同我性交。”

得,你只好解嘲:

“这也没甚麽不好,人总得活,要紧的是活在此时此刻,过去的就由它去,彻底割

断。”

“可你割不断的,不,你割不断!”她就这麽固执。

“要就隔断了呢?”你做了个鬼脸,一个严肃的妞,中学时数学大概满好。

“不,你割不断记忆,总潜藏在心里,时不时就冒出来,这当然让人痛苦,但也可

以给人力量。”

你说回忆也许给她力量,对你来说却如同噩梦。

“梦不是真的,可回忆都是确有过的事,抹杀不掉。”她就这麽较劲。

“当然,再说也未必就过去了,”你叹口气,顺著地说。

“随时都可能再来,要不提醒的话,法西斯主义就是这样。如果人都不说,不揭露,

不谴责,随时都会复活!”她越说越起劲,似乎每个犹太人的苦难都压在她身上。

“那麽,你需要痛苦?”你问她。

“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痛苦确确实实就在。”

“那麽,你要把全人类的痛苦都承担在你身上?至少是犹太这个民族的苦难?”你

反问她。

“不,这个民族早就不存在了,他们流散在全世界,我只是一个犹太人。”

“这岂不更好?更像一个人。”

她需要确认自己的身分,你怎么说呢?恰恰要摘掉你身上这中国标签,你不扮演基

督的角色,不把这民族的十字架压在身上!你没压死就够幸运的了。讲政治她还大嫩,

作为女人又大有头脑,当然後两句话你没说。

几个时髦的香港青年进来了;有扎马尾辫子的,也都是男生。引座的高个子金发女

郎让他们在你们旁边的桌前坐下。他们中一位对引座女郎说了句甚麽,音乐挺响,那女

郎弯腰俯身,听完一笑,露出的牙萤光灯下也白皙皙发亮。又挪过一张小圆桌,显然他

们还有约。两位男生相互摸了摸手,都文质彬彬,开始点酒。

“九七以後,还允许同性恋这样公开聚会吗?”地凑近你,在你耳边问。

“这要在中国,别说公然聚会,同性恋要发现了得当成流氓抓去劳改,甚至枪毙。”

你看到过公安部门内部出版的文革时的一些案例。

她退回靠在椅背上,没再说甚麽,音乐依然很响。

“是不是去街上走走?”你提议。

她挪开还剩点酒的杯子起身,你们出了门。这小街霓虹灯满目,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一家接一家酒吧,还有四元较雅致的糕饼店和小餐馆。

“这酒吧还会存在吗?”她问的显然是九七年之後。

“谁知道?都是生意经,只要能赚钱。这民族就是这样,没有德国人的忏悔精神,”

你说。

“你以为德国人都忏悔吗?八九天安门事件之後,他们照样同中国做生意。”

“可不可以不谈政治?”你问。

“可你躲不开政治,”她说。

“能不能就躲开一会?”你似笑非笑,尽量问得有礼。

地望了望你,也冲你一笑,说:

“好,那我们去吃饭,我有些饿了。”

“中餐还是西餐?”

“当然吃中餐。我宣口欢香港,总这样热闹,吃得好,又便宜。”

你领她进了一家灯光明亮的小餐馆,熙熙攘攘,顾客满堂。她同胖胖的侍者讲中文。

你叫了地风味小菜,要瓶绍兴老酒。侍者拿来瓶浸在热水桶里的花雕,摆上酒壶,酒盅

里又搁了话梅,笑嘻嘻对她说:

“这位小姐的中文可是-”他竖起大拇指,连连说:

“少见!少见!”

她高兴了,说:

“德国太寂寞,我无论如何更喜欢中国。冬天,德国那麽多雪,回家路上很少行人,

人都关在家里,当然住房宽敞,不像中国,没你说的那些问题。我在法一克福住的虽然

是顶楼,可整整一层。你要来的话,也可住在我那里,有你的房间。”

“不在你房里?”你试探问。

“我们只是朋友,”她说。

从饭店再出来,路上有滩积水!你走右边她绕左边,之後,路上两人也隔得很开。

你同女人的关系总不顺当,不知甚麽地方触礁了,便凉在那里。你大概已不可救药,上

床容易了解难!无非匆匆邂逅,解解寂寞。

“我不想就回旅馆,街上走走吧,”她说。

人行道边上有个酒吧,临街高高的大玻璃窗里灯光幽暗,男男女女都面对小台子上

点的腊烛。

“进不进去?”你问,

“或是去海边,更加浪漫。”

“我生在威尼斯,就是海边长大的,”地驳回你。

“那应该算义大利人了,一个可爱的城市,总阳光灿烂。”

你想缓和一下气氛,说你去过圣马尔克广场,午夜时分广场上两边的酒吧和餐馆还

坐满了人,靠海湾的那边…个乐队在露天下演奏。还记得演奏的是拉维尔的人波莱罗一,

那旋律反覆旋飘逸在夜色中。广场上来往的姑娘们手腕、脖子或头发上扎个小贩卖的

夜光圈,绿莹莹的四处游动。出海的石桥下一对对情侣,或坐或躺在船头高翘的孔多拉

里,船夫悠悠划著,有的船头还挂盏小灯-滑向黑幽幽平滑的海面。可香港没这份雅趣,

只是吃喝和购物的天堂。

“那也是为游客设计的,”她说,

“你是去旅游?”

“那时还没这份奢侈,是意大利1个作家组织请的。当时想,要在威尼斯住下来,

找个意大利妞该多美妙。”

“那是一座死城,没有一点生气,就靠旅游维持,没有生活,”她打断你。

“无论如何,那里的人还是过得挺快活。”

你说你回到旅馆时已经深夜,街上没有行人,旅馆前两个义大利姑娘还自得其乐,

围绕地上放的个手提录音机跳舞,你足足看了好一会。她们好开心,还冲你说笑,说的

是义语,你虽然不懂,可显然并非是外来的游客。

“幸亏你不懂,逗你呢,”她冷冷说,

“两个婊子。”

“没准,”你回想了一下,

“可毕竟挺热情可爱的。”

“义大利人都热情,可爱不可爱就很难说了。”

“你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你说。

“你没招呼她们?”她反问。

“花不起这钱,”你说。

“我也不是婊子。”她说。

你说是她谈起义大利的。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么,不谈义大利好了。”

你望了望他,十分扫兴。

回到旅馆,进了房间。

“我们不做爱好吗?”她说。

“行,可这张大床分不开。”

你一筹莫展。

“我们可以一人睡一边,也可以坐著说话。”

“一直说到天亮?”

“你没有同女人睡在一起不碰她?”

“当然有过,同我前妻。”

“这不能算,那是你已经不爱了。”

“不仅不爱,还怕她揭发-”

“同别的女人的关系?”

“那时候不可能再有别的女人,怕揭发我思想反动。”

“那也是因为她不爱你了。”

“也因为恐惧,怕我给她带来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