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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宽,一家接一家的店铺和饭馆,竟相当热闹。

“这里开个音乐茶座或是酒吧很容易活。白天写作画画,傍晚开始营业。这主意怎

样?”二来接你的东平,留的一脸落腮胡子,高个子,是个画家,十多年前从大陆来的。

“要累了还随时可以下海滩,游个泳。”

东平指点你们看,山坡石级小路下方的海湾里停了些小船和划艇,说他的一位洋人

朋友就买了条旧渔船,住在里面。马格丽特说她开始宣口欢香港了。

“你可以到这里工作,中文这么好,英文又是你母语,”东平对她说。

“她是德国人,”你说。

“犹太人。”她纠正你。

“出生在义大利,”你补充道。

“会这麽多语言-哪个公司不高薪聘请?就不必住这里了,浅水湾在香港岛那边,

海滨和山坡上有的是豪华公寓。”

“马格丽特不意口欢同老板在一起,只宜口欢艺术家。”你替她说了。

“那正好,我们可以做邻居,”东平说,

“你也画画吗?这里可是有一帮画画的朋友。”

“以前画过,只是意口欢,不专业,真学画已经晚了。”

你说你还不知道她也画,她立即用法语说你不知道的还多呢。此刻地同你保持距离,

还又要同你有种私下的语言。东平说他也没进过美术学院,不是官方认可的画家,所以

才从大陆出来。

“在西方,画家不需要官方认可,也不一定都要进美术学院,谁都可以当画家,主

要是有没有市场,画卖不卖得了,”马格丽特说。

东平说他的画在香港也没市场,画商要的是仿照印象派炮制,签上个外国人的名字,

转手到西方的画廊,按批发价收购,他每回签的名都不一样,签过多少个名字也记不清。

大家都笑了。

东平住的这二楼上,客厅连著画室,一屋子的人不是画家、摄影家便是诗人或专栏

作家。唯有一个老外不搞艺术,是个长得挺帅的美国小伙子,东平一本正经向你们介绍

说,这是批评家,一个中国出来的女诗人的男朋友。

每人手里一个纸盘子,一双筷子,海鲜则火锅里山口取,不再生猛,却很鲜。东平

说你们来之前,他才从街上提来的,此刻下在滋滋水响的锅里,都卷缩不动了。这一群

也很随便,有赤脚走来走去的,有坐在地上的垫子上。音乐放得挺响,弦乐四重奏,大

音箱,维尔瓦第嘹亮的八四季V。众人边吃边喝酒,七嘴八舌,没有中、心话题。唯有

马格丽特显得矜持而端庄,说的中文也流畅,立刻把那美国小伙子的洋腔洋调比下去了。

他便同马格丽特改说英语,还滔滔不绝,弄得写诗的那姑娘大为吃醋。马格丽特後来对

你说他甚麽也不懂,却逗得这美国小伙子总在她身边转。

一位说是从北京圆明园扫除出来的艺术家,东村或是西村的,总之以整顿市容和社

会秩序为名,两年前都叫警察查封了。他向你询问当今巴黎艺术的新潮是甚麽?你说时

髦年年总有。他说他是搞人体艺术的,你听说他为这艺术在中国吃了不少苦,不好说这

在西方如今已成了历史。

大家不约而同又谈到九七,说举行中英交接仪式解放军进驻的那天,各酒店的房间

都预先订满,各国记者云集香港,有说七千,有说是八千。又说英国港督将在七月一日

凌晨中共党的生日,中英交接仪式二兀便去海军基地,乘船离港。

“为甚麽不坐飞机一”是马格丽特在问。

“去机场的路上,那天都是庆典,看了伤、心,”有人说,可也没人笑。

“你们怎么办?”你问。

“那天哪里也别去了,就我这里吃海鲜,怎样?”东平说,似笑非笑,显得挺宽厚!

不像早先那麽毛躁,也变得老成了。

没有人说笑了,音乐顿时显得更响,维尔瓦第的一四季一,不知到了那个季节。

“没关系!”美国小伙子高声说。

“甚麽没关系?”他女朋友没好气,又顶上一句,

“你中文总讲不清楚!”

他这才搂住他女友说:

“我们可以回美国去。”

饭後,这美国小伙子又献出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鸦片,供大家享用。可你们得赶午

夜的末班船回去。东平说这有的是地方,你们也可以在这里过夜,明天早上还可以下海

游泳。马格丽特说她累了,再说是明天中午的飞机。东平又送你们上船,等到船离岸了,

孤单一人还留在码头上,朝你们高高举起手。你对马格丽特说,在北京的时候你们就是

老朋友,共过患难,很难得。他不懂外文,哪里也去不了。他早先在北京的家罄一察就

找过麻烦,他家总有些男女青年聚会,听音乐,跳舞,邻居以为是流氓活动,报告了。

之後-他想方设法来到了香港,你这次来也算是同他告别。

“人在哪里都很难活,”马格丽特说,也有点感伤。你们依在甲板的铁栏杆上,海

风清凉。

“你明天真要走?不能多留一天?”你问。

“不像你这麽自由。”

海风带著水星子扑面,你又面临一次分手,也许对你是个重要的时刻,似乎你们的

关系不该就这样结束,可你又不想有甚麽承诺,只好说:

“自由在自己手里。”

“说得容易,不像你,我受雇於老板。”她又变得冷冷的,像这凉飕飕的海风。海

上漆黑一片,岛上星星点点闪烁的灯光也看不见了。

“说点甚麽有趣的,”她察觉到扫了你兴,又找补道,

“你说我听著呢。”

“说甚麽呢?说三月的风?”你信口胡说,又恢复调侃的语调。

你察觉到她耸了耸肩,说有点冷,你们回到船舱里。她说困了,你看了看表,还有

半个小时到香港,说她尽可以靠在你身上再打个盹,你也觉得困倦不堪。

13

三月的风,为甚麽是三月?又为甚麽是风?三月,华北大平原还很冷。这黄河故道

一望无际的泥沼和盐减地,由劳改犯开辟为农场,冬天种下的小麦要没有乾旱,开春後

也就刚收回种子。这类劳改农场根据基局领袖新发布的最高指示,改为“五七干校”,

原先的犯人军警一再转而押往荒无人烟的青海高原,也就改由从红色首都清洗下来的机

关员工来种。

“五七干校不是阶级斗争的避风港!”军代表从北京来传达了新的指示,这回清查

的叫做“五二八”,一个庞大而无空不入渗透到群众组织中的反革命集团。查到谁,谁

便成了现行的反革命。他首当其冲,可已不是运动初期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吓得

当即作检查。他这时已成了一头狐狸,也可以反咬一口。他也会露出利齿,做出个凶狠

的姿态,不能等一群猎狗扑上身来。生活,要这也称之为生活的话,就这样教会他也变

成一头野兽,但充其量不过是一头在围猎中的狐狸,一步失误,就会被咬得粉身碎骨。

几年来的混战今是而昨非,要整谁都可以罗列出一大堆罪名。人一旦被置於受审的

地位,就一定要查出问题,一个人出了问题,就一定要弄成敌人,这就叫你死我活的阶

级斗争。他既已被军代表列为重点审查对象,就等群众发动起来,火力集中到他身上。

他完全清楚这一套程序,在灭顶之灾到来之前,只能尽量拖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