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指导员宣布审查他的前一天,众人还同他嘻嘻哈哈。大家吃住在一起,在同一个
食堂喝同样的玉米糊,吃同样的混合面窝头,都睡在仓库的土地上,铺的石灰垫上麦楷,
一趟趟的大统铺每人四十公分宽,不多不少,用皮尺量过,不管原先的职务,高干还是
勤务员,胖子还是瘦子,老人还是病人,只男女分开。是夫妻没小孩要照料的,都不可
同房,都按照军队班、排、连、营的编制,都在军代表领导之下。清晨六点钟广播喇叭
一响,便都起床,二十分钟内刷牙洗脸完毕,都站到土墙上挂的伟大领袖像前早请示,
唱一遍语录歌,手持红小书三呼万岁,然後去食堂喝粥。之後,集中念上半个小时《毛
著》,再扛锄头铁锹下地,都一样的命运,还斗来斗去斗个甚麽?
他免去劳动勒令写检查的当天,便仿佛患上瘟疫,人都生怕传染,没人再敢同他说
话。他不知道究竟抓到了他甚麽问题,瞅准同他混得还不错的一个哥儿们进了土墙围起
住的粪坑,跟进去解开裤子,佯装撒尿,低声招呼了句:
“哥们,他们抓住我甚么了?”
这哥们乾咳一声,低下头,好像专、心致志在拉屎,也不再抬头。他只得从茅厕出
来,原来连他上厕所都有人盯梢,得到这番信任领有任务的那主正站在土墙外,佯装望
呆。
在帮助他的会上,所谓帮助,也即运用群众的压力迫使人承认交代错误,而错误与
罪行同义。群众就像一群狗,往哪头抽鞭子,便窜向哪方咬,只要鞭子不落到自个儿身
上。他已经清清楚楚懂得运动群众这屡试不爽的诀窍。
安排好的发音口一个比一个尖锐,越来越猛烈。发音口前,导言先引用一毛语录一
来对照他的言行。他索性把笔记本摆在桌面上,大模大样做纪录,这也是他要表达的信
号,故意做出个姿态,都记录下来,有朝一日形势翻转,他也绝不饶人。几年来的政治
运动翻云覆两,人都变成革命的赌徒和无赖,输赢都是押宝,胜为豪杰,败为怨鬼。
他迅速记笔记,尽可能一句不漏,不仅不掩饰他此刻期待的正是那有朝一日,也会
以牙还牙。正在发音一的那位秃顶早衰的唐某,越说越加亢奋,引用的都是毛老人家对
敌斗争的警句。他乾脆放下笔,抬头两眼直盯这主,手持红皮语录的唐某手开始哆嗦,
也许出於惯性收不住了,越说越激昂,唾沫星子直冒。其实这唐某也同样出於恐惧,地
主家庭出身,哪一派群众组织都没能参加,不过想藉机表现,立功讨好。
他也只能选择这样一个在恐惧中讨生存的弱者,骂了句粗话,把手上的钢笔惯了,
说这样的会他不开了,等著把他问题搞清楚,便离开开会的那片水泥地晒场。除了军代
表指定的几位连、排干部,这连队上百来人大部分原先是他这一派的,马上批斗他气候
还没到,他冒险作个姿态,也是让他这派的稳住阵脚。当然也知道,这并阻止不了网织
他的罪行,他必须在罗网收拢之前,逃出干校。
黄昏时分,他一个人朝远处的村子走去,出了干校的边界,立在地里一长排望不到
头的水泥桩,有些剪断了的带刺的铁丝还缠绕在水泥椿子上。
村边有座烧石灰的畜,他来到髻前,看几个农民在堆满煤块的审洞里浇上煤油,点
起火,不一会便浓烟滚滚。他们把窖洞再封上,放了一串鞭炮,都走了。他又站了一会,
不见从农场方向有人跟踪过来。
暮色渐起,落日橙红一团,农场那边l排排房舍已朦胧不清。他於是朝落日走去,
经过一垄垄还未缓青的麦田,再往前,泛白的盐碍地里只有稀疏的枯草,脚下泥土越来
越松软,面前是一汪汪泥沼。大确在枯黄的水草茎中呜叫,落日变得血红,缓缓落进更
远处黄河的故道。越益昏暗的雾霭中,脚下都是稀泥,没一处可以坐下。他点上一支菸,
思索有甚麽去处可以投靠。
他两脚陷在泥沼中,抽完了工支菸。唯有找个农村接受他落户-也就是说吊销他还
保留的城市居民户口,就当一辈子农民,还得在打成敌人之前。可农村里他也没有一个
熟人,左思右想,突然想到中学时的同学孤儿大融,是十年前第一批去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城市知识青年,之後在南方山区的一个小县城安家了。
没准,通过这位少年时的同学,或许可以找个能接纳他的去处。
回到宿舍,众人纷纷在洗脸洗脚漱口,准备就寝。年老体弱累得不行的早已躺下了。
他没有去井边打水漱洗便钻进被窝,没时间拖延,得当晚赶到县城,给融发个电报,来
回四十公里天亮前无论如何赶不回来。他得先溜进农场外的一个村子,找参加过他这派
的l位干部老黄借辆自行车,带老人和小孩下来的职工都分插在附近村庄农民家落户。
等最後躺下的人熄了灯,鼾声已此起彼伏。暗中他身边的那老干部不断翻身,麦楷
悉索直响,大概天冷暖不过身来还没睡著。他悄悄对老头说,肚子拉稀要去茅坑。旦一
下之意,万一查夜间起他人哪里去了,就这么打发。他想,这老头不会出卖他。宣布审
查之前他带一个班劳动,总是把最轻的活分派给老头,修修松了的锄头耙子,看看晒场,
别让附近的农民顺手装一口袋粮食走。老头是延安时代的老革命,高血压有医生开的病
休证明,可运动中倾向他这一派,为军代表不容也弄到干校来了。
村子里一片狗叫。老黄披件棉袄开的房门,他妻子还在土炕上被子里,拍著惊醒了
直哭的小女儿。他匆匆说了一下他紧迫的困境,说天亮前一定把自行车还来,绝不给他
们夫妇惹麻烦。
去县城的乡间土路许久没下雨,尘土很厚,又坑坑洼洼,骑在车上颠簸不已。风刮
起来,灰沙扑面,呛得喘不过气来,啊,那早春三月夜晚的风沙…
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同他要求救的同学大融曾经讨论过人生的意义,那是从一
瓶墨水开始的。融被收养在一个孤寡的老大大家,离他家很近,放学後经常上他家一起
做作业,听音乐。融二胡拉得不错,也迷上提琴,可别说买琴,连暑假期间最便宜的学
生专场电影也看不起。有一次他多买了张票给融,融一再推托硬是不去。他不明白,说
这票只好浪费了,融才说,看了会还想看,要上瘾的。可融不拒绝上他家玩提琴。
一天,他们做完功课听唱片,是柴可夫斯基的一G大调弦乐四重奏…,融听呆了。
他还记得很清楚,他们沉默良久。当时他突然说,要知道桌上的这瓶墨水并非蓝色。融
说,更确切,是墨蓝。可说他,大家看到这颜色通常都说是蓝的,或墨蓝,也就约定俗
成,给个共同的名称,其实各人看到的颜色未必”样。融说不,不管你我怎麽看,那颜
色总不变。他说颜色固然不变,可各人眼里看到的颜色是不是同样的,谁也无法知道。
融说那总得有个说法。他说沟通的不过是蓝色或墨蓝这个词,其实同一个词背後要传达
的视觉并不一样。融问那这瓶里的墨水究竟甚麽颜色?他说谁知道?融沉默了一会,说
这让他有点害怕。
下午的阳光黄橙橙射到房里的地板上,常年拖洗得木质纹理分明,他突然也感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