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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老早年就写诗,还不能不说是一大文体家,霸气可是空前绝後,把国中的文人都

灭了,这又是您伟大之处。他说他还能弄点文墨也是得等老人家过世之後。

“在我身上有些虎气,是为主,也有些猴气,是为次。”

他说他最多也只有一丁点猴气。

老人家露出一丝笑意,像捏死条虫,把还剩多半截的菸捺灭了,那意思是要休息去

了。

毛躺在水晶棺里,盖的好像是党旗,他记不清了,总之党领导国家,毛又领导党,

那国旗也大可不必盖了。在长长队列中,经过毛遗体前,当时他心中大致有这麽些还没

这样成形的话。可他没敢多停留一步,走过时甚至都没敢回头再看一眼,生怕背後的人

察觉他眼神中的异常。

如今你从容写来,想对这主宰亿万人的帝王说的是,你因为渺小,心中的帝王便只

能主宰一个人,那便是你自己。你如今终於公然把这话说出,也就从毛的阴影里走出来

了,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生不逢时,赶上了毛统治的时代,而你生当其时,也

由不得你,这所谓的命运。

 

54

你不再活在别人的阴影里,也不把他人的阴影作为假想敌,走出阴影就是了,不再

去制造妄想和幻象,在一片虚空宁静之中,本来就赤条条一无牵挂来到这世界,也不用

再带走甚麽,况且带也带不走,只恐惧那不可知的死亡。

你记得对死亡的惧怕从儿时起,那时怕死远超过今天,有一点小病便生怕是不治之

症,一有病痛就胡思乱想,惊慌得不行,如今已经历过诸多病痛乃至於灭顶之灾,还活

在这世上纯属桡幸,生命本来就是个奇迹,不可以言说,活著便是这奇迹的显现,一个

有知觉的肉体能感受到生命的痛苦与欢欣不就够了?还寻求甚麽?

你对死亡恐惧都是在心力衰弱的时候,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担心支撑不到缓

过气来,如同在深渊中坠落,这种坠落感在儿时的梦中经常出现,令你惊醒盗汗,其实

那时甚么毛病也没有,你母亲带你多次去医院检查过,如今则懒得去做体检,那怕医生

叮嘱也一再拖延。

你再清楚不过生命自有终结,终结时恐惧也同时消失,这恐惧倒恰恰是生命的体现,

知觉与意识丧失之时,刹那间就终结了,不容再思考!也不会有甚麽意义,对意义的追

求曾经是你的病痛,同少年时的朋友当初就讨论过人生的终极意义,那时几乎还没怎么

活,如今人生的酸甜苦辣似乎都尝遍,对意义的追索徒然无益只落得可笑,不如就感受

这存在,对这存在且加以一番关照。

你仿佛看见他在一片空虚中,稀微的光亮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站立在甚麽确定不移

的土地上,却又像一根树桩,只是没有投影,天地之间的那地平线也消失掉了,或是又

像雪地里一只鸟,左顾右盼,时而凝视似乎在沉思,而沉思甚麽并不清楚,不过是个姿

态,一个多少有点美妙的姿态,存在就是姿态,尽可能适意,张开手臂,屈膝转身,回

顾他的意识,或者说那姿态便是他的意识,便是意识中的你,从中便得到隐约的欢宣口。

没有悲剧,喜剧或闹剧,那都是对人生的一种审美,因人因时困地而异,抒情也大

底如此,此时的情感到彼时,感伤与可笑也可以互换,也不必再嘲弄!自嘲或自我清理

似乎都已经够了,只是静静延续这生命的姿态,努力领略此时此刻的奥妙,得其山口在,

在独处自我审视的时候,至於在他人眼中如何,都不再顾及。

你不知还会做出甚么事情来,又还有甚麽可做,都不用刻意,想做便做,成则可不

成则罢,而做与不做都不必执著,此刻觉得饿了渴了,便去吃喝,当然也照样会有观点

看法倾向乃至愤怒,尚未到愤怒都没力气的年纪,出口然也还会有所义愤,不过没那么

大的激情,可七情六欲依然还有,就由它有去,但再没有悔恨,也因为悔恨既徒劳且不

说损伤自己。

你只看重生命,对生命还有点未了之情,留给自己一点兴趣,有待发现与惊讶,也

只有生命才值得感叹,难道不是这样?

 

55

有一天黄昏时分经过鼓搂,他下车正要进一家小吃铺子,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回头,一个女人站住,望著他想笑又没笑,咬了一下嘴唇。

“萧萧?”他有点拿不准。

萧萧笑了,不很自然。

“真对不起,”他一时不知说甚么好,“想不到…”

“都认不出来了吧?”

“长结实了…”他记得的是那少女纤细的身体,一对小奶。

“成个农村娘们了一.”这女人话里带刺。

“不,健壮多了!”他赶紧找补。

“不就是个公社社员阻,可不是一朵向阳花了,已经谢啦!”

萧萧变得很尖刻,影射的是一首对党的颂歌,把社员喻为向著太阳转的葵花。他换

个话题:“回城了?”

“在跑户口,我是藉我妈有病需要照顾回来的!我家就我一个独女,来办回城的手

续,户口还没上得了呢。”

“你家还在老地方?”

“那屋还能拆了?我爸过世了,我妈从干校回来啦。”

萧萧家的情况他一无所知,只好说:“我去过你家那胡同,找过你…一

这说的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不上我家去坐坐?”

“好。”他顺口答应,却并非有这意思。当年他曾骑车穿过那胡同许多次,就希望

能再碰上,这他没说!只含糊道,「可不知你家门牌号…:.”

“我也没告诉你。”萧萧居然记得很清楚,也就没忘记那个冬夜,她天没亮走的。

“我早不住在原来的那屋了,也去农村将近六年,现在住的是机关里的集体宿舍。”

这不过是一个解释,而萧萧没有说是不是也找过他。他推车同萧萧默默走了一程。

进了个巷口,这胡同他骑车转过许多趟,从这头到那端,拐进个别的巷子绕一圈,再从

这胡同那头转回来,巷子两边的院门二都留意过!心想也许能碰上,可他连萧萧姓甚麽

都不知道,也无法打听,这想必是她的小名,她同学或许家里人这么叫的。这胡同走起

来还挺长。

萧萧上前进了个院门,一个大杂院,大门里左手的一个小门上挂了把锁,房门边搁

个煤炉。她拿钥匙开了房门,屋里除了”张被子叠起来的大床,到处零乱不堪。萧萧匆

匆把靠椅上的衣物拾起,扔到床上。

“你妈呢?”他在靠椅上坐下,座垫的弹簧直响。

“住医院了。”

“甚麽病?”

“乳腺癌,已经转移到骨头里去了,希望还能撑个一年半载,等我把户口上上。”

这话说得他也不好再问了。

“要茶吗?”

“不用,谢谢。”他总得找点话说,“怎麽样?讲讲你,你自己的事-”

“讲甚麽?有甚么好讲的?”萧萧就站在他面前,问。

“农村呀,这些年?”

“你不也在农村待过,你不知道?”

他有点後悔跟她来。这壅塞的屋里乱糟糟,也败坏心中令他怜惜的那少女的印象。

萧萧在床沿坐下,眉心打个结,望著他。他不知该同她再说些甚麽。

“你是我第一个男人。”

得。他想起她左奶,不,他左手那便是她右奶上嫩红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