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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甚麽学中文?”你问。

她说想远远离开德国。有一天新法西斯抬头的话,他们照样会告发她,说的是她家

同一条街的左邻右舍,那些彬彬有礼的先生大大们,出门见面虽然少不了点个头,淡淡

问声好。要周末碰上他们擦车,车擦得同皮鞋一样仔细,她还得站下陪他们说上几句,

可不知甚么时候气候一到,就像不久前在塞尔维亚发生的那样,出卖、驱逐、轮奸甚至

屠杀犹太人的也会是他们,或是他们的孩子。

“法西斯并不只是在德国,你没真正在中国生活过,文革的那种恐怖绝不亚於法西

斯,”你冷冷说。

“可那不一样,法西斯是种族灭绝,就因为你身上有犹太人的血,这还不同於意识

形态,不同的政治见解,不需要理论,”她提高声音辩驳道。

“狗屁的理论!你并不了解中国,那种红色恐怖你没有经历过,那种传染病能叫人

都疯了!”你突然发作。

她不出声了,套上件宽松的裙子拿个解下的乳罩,从浴室出来,朝你耸耸肩,在床

沿上坐下,低下头,洗去眼影和唇膏面容有些苍白,倒更显出女性的温柔。

“对不起,性欲憋的,”你只好解嘲,苦笑道,

“你睡去吧。”

你点起一支菸,她却站起来,走到你面前,抱住你,贴在她柔软的乳房上,抚摸你

头,轻声说:

“你可以睡在我身边,但我没欲望,只想同你说说话。”

她需要搜寻历史的记忆,你需要遗忘。

她需要把犹太人的苦难和日耳曼民族的耻辱都背到自己身上,你需要在她身上去感

觉你此时此刻还活著。

她说这会儿,她全然没有感觉。

 

9

深夜,机关里斗争会结束他才回到房里,和他同住一间屋的同事老谭已经由红卫兵

关在办公楼的会议室里,隔离审查回不来了。他锁上房门,掀开窗帘一角,见院里邻居

家灯光全熄了;放下帘子,再仔细查看窗户别漏一点缝隙,这才打开煤炉。旁边放上个

水桶,开始烧他那一叠叠的稿子,还有工堆日记和笔记,自他上大学以来大大小小有好

几十本。炉膛很小,得几页几页拆开,等焦黑的纸片燃透成为白灰,再铲进水桶里,和

成泥,不容一点没烧尽的黑纸屑飘留在外。

有一张他儿时和父母合影的旧照片,从日记本里掉出来。他父亲穿的西装打的领带,

母亲一身旗袍。他母亲还在世,倒腾衣箱晒衣服的时候,他见过这件橙黄花朵墨蓝底子

的丝绒旗袍,照片上的著色已褪得很淡。父母相依含笑,夹在当中那清瘦的孩子,胳膊

细小,睁一双圆眼,仿佛在等照相机匣子里要飞出的鸟。他毫不犹豫便塞进炉膛,照片

边缘噗的一声燃烧起来,父母都卷曲了才想起去取,已经来不及了,便眼见这照片卷起

又张开,他父母的影像变成黑白分明的灰烬,中间那精瘦的孩子开始焦黄…

就凭他父母这身衣著,很可能当成是资本家或是洋行的买办,能够销毁的他都烧了,

尽可能割断过去的一切,抹掉记忆,就连回忆那时候也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焚烧那儿子稿和日记之前,目睹一群红卫丘一把个老太婆活活打死,光天化日,

在闹市西单那球场边上。午间休息吃中饭的时候,大街上来来往往许多人,他骑车经过。

十来个小伙子和几个姑娘,穿的旧军衣,戴的黑字红袖章,都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

用军用皮带抽打一个在地上爬的老女人,颈脖子上吊个铁丝栓的木板子,写的是

“反动地王婆”,已经爬不动了,但还在嚎叫。行人都隔开一段距离,静静观看,

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戴大盖帽的民警晃著白手套从马路上经过,仿佛视而不见。其中

的一个女孩,短发扎成两把小刷子,浅色的眼镜框,更显得眉清目秀,居然也轮起皮带。

皮带的铜头打在一丛花白乱麻般的头上,噗的一声,这老女人便双手抱头,滚倒在地上,

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竟叫不出声了。

“红色恐怖万岁!”红卫兵纠察队骑著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从长安大街上列队

驰过,一路高喊这口号。

他也碰到过他们盘查,夜间才十点钟左右。他骑车从钓鱼台国宝馆有武装警卫把守

的大门前刚过,前面明晃晃的水银灯柱下停了几辆带斗的摩托车,一排穿军装戴红绸黑

“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袖标的青年拦在路上。

“下来!”

他猛的捏闸,差点从车上跌下来。

“甚麽出身?”

“职员。”

“干甚麽的?”

他说出他工作的机关。

“有工作证吗?”

他幸好带著,掏出给他们看。

又有个骑车的年轻人从自自行车上拦下来了,剃的平头,那时候“狗崽子”凸贱的

标记。

“这夜里还不老老实实在家待!”

他们放过他了。他刚骑上车,听见背後那剃平头的小伙子吱唔了两句便打得嗷嗷直

叫,他却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接连几天,从深夜到将近天亮,他面对炉火,眼烤得通红,白天还得强打精神,应

付每天都可能出现的危机。等烧完最後一叠笔记本,泥灰搅拌得不露痕迹,再倒上一盘

剩菜和半碗面条,他已筋疲力竭,眼皮都撑不开了,和衣躺在床上却不能入睡。他记得

家中还有张可能意是生非的老照片,是他母亲年轻时参加基督教青年会的抗战救亡剧团

穿军装的合影,那军装想必是慰问抗日将士时赏给演员们的-军帽上有个国民党标志的

帽徽,这照片查抄到的话肯定会出问题,那怕他母亲早已去世。他不知道他父亲是不是

把这些照片也处理了,可又不便去信提醒。

销毁了的那堆稿子中有一篇小说,他曾经给一位有名望的老作家看过,本指望推荐,

至少得到认可,谁知老人毫不动容,没有一句鼓励後生的话,竟然沉下脸,声色俱厉告

诫他:

“出手的文字,要三思而行!别随便投稿,你还不懂文字的风险。”

他并非立即就懂。那年初夏六月-这文革刚发动上天傍晚,他去老人那里想打探运

动的消息,刚进门,老人便赶快掩上,压低声音盯住他问:

“有没有人看见你进来?”

“院子里没人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