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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後的灾难。

“他父亲并不赞成他成天守在屋里看书写字,认为男孩子就要顽皮些,出去见世面,

广交际,闯天下,对当作家不以为然。他父亲自认很能喝酒,说是嗜酒倒不如说逞能,

他们那时候叫做打通关,也就是酒席上同每一位一个个分别乾林,要有三桌或是五桌都

转上一圈,还能顶下来方为好汉。有一回便不醒人事给抬回家来,搁到楼下他过世的祖

父那张躺椅上,家中正巧男人们都不在,他祖母、他妈和女佣都没法把他爸弄到楼上的

床上去。他记得竟然从二楼窗口放下绳子-不知怎么的便将躺椅和人吊了起来,缓缓拉

将上去,他父亲高高悬空!醉醺醺还面挂微笑,在他记忆中摇摇摆摆,这便是他父亲的

一大业绩,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对一个孩子来说,回忆和想像也很难分得清。

“十岁以前的生活对他来说如梦一般,他儿时的生活总像在梦境中。那怕是逃难,

汽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下著两,那盖油布的卡车里他成天抱住一篓橘子吃。他问过

他母亲是不是有这样的事,他母亲说那时橘子比米还便宜,村里人给点钱便随人往车上

装,他父亲在国家的银行做事,银行有押运钞票的警卫,家眷也随银行撤退。

“如今梦境中多次出现他家的故居,不是他祖父一家住过有圆门和花园的洋楼,而

是他外婆留下的一楝带天井的老房子,也死去了的外婆那小老太大,总在一口大箱子里

翻腾甚麽。梦境中他是从上俯视,那房子没有天花板,下面一间间木板壁隔开的房间却

空寂无人,只有他外婆匆匆忙忙在箱子里翻找个不息。他还记得他家有一口老式的上过

彩漆的皮箱,衣箱底藏了他外婆的一包房契和地契,那些产业其实也早已典当或卖掉了,

等不到新政权来没收。他外婆和他妈烧掉那色发黄的烂纸时很慌张,他没有告发也因为

没人来查问过O可要是真盘问到他,他也很可能告发!当时他觉得他妈和他外婆同谋在

销毁甚麽罪证,尽管她们都很疼爱他。

“这梦境是在几十年之後,他早已到了西方,在法国中部图尔市的一个小旅馆里,

老旧的百叶窗油漆剥落,半掩的窗外隔著半透明的纱帘,梧桐树叶子之间透出阴灰的天,

他醒来还恍恍惚惚,在刚才的梦境中,站在那老宅子内没倒塌的阁楼墙角,扒在一根摇

一欲坠的木栏杆往下俯视,门外是南瓜地,南瓜藤里的瓦砾堆中他还抓过蟋蟀。他还清

清楚楚记得,梦境中那由板壁隔开曾经有过许多房客的一间间房,住户却都消失了,如

同他那外婆,如同他有过的生活。那种生活回忆和梦境混杂在一起,那些印象超越时间

和空间。

“因为是长子长孙,他一家人也包括他外婆,都对他寄予很大希望,可他从小多病,

令他们很操、心,给他多次算过命。第一次他记得是在个庙里,那是他父母带他一起在

庐山避暑,那里的仙人洞是个名胜,边上有座大庙,也开个招待游人的斋堂和茶座,庙

里清凉,游人不多。那时上山坐的是轿子,他在母亲怀里,手紧紧捏住前面的扶杆,还

止不住望边上的深渊看。他离开中国之前,旧地重游,自然已有公共汽车直达,却没找

到这庙,连废墟也荡然无存。可他记忆中清清楚楚记得,这庙里的客堂挂了一副长轴,

画的是一脸麻子的朱一兀璋-说是自明代便供奉,朱元璋当皇帝之前曾在此避难,这麽

具体而复杂的事不可能出自孩子的幻兮刷朱。兀璋麻脸的画像,几年一刖他在人。北故

宫博物馆的珍藏中居然看到了。那么这庙子就确实存在过,那记忆便并非幻觉,那老和

尚给他算命也就确有其事。老和尚当时大声喝斥到.”这小东西多灾多难,很难养啊,”

还在他额头上重重拍了一巴掌,令他一惊,但是没哭。他所以记得,也因为一直受骄惯,

还不会挨打过。-一许多年後-他重新对禅宗有了兴趣,再读那些公案才醒悟到,这或

许就是老和尚给他最初的人生开导。他不是没有过另一种生活,之後竟然忘了。

2

“窗帘半开,黑暗的山影中耸立一座座灯光通明的大厦,山影上空灰暗,夜市灯火

一片繁华,都落在窗沿下端。对面的塔楼那透明的後现代建筑,内脏看得一清二楚,电

梯在喉管中徐徐上升,到和你差不多的高度,连电梯里有几个人都大致可见。用长焦镜

头从那里想必也可以拍到你这室内的情景,你同她怎麽做爱的都可以拍下。

“你倒无需隐避,也无所顾忌,又不像影视明星、政界要员或香港当地的富豪,怕

报纸曝光。你持的法国旅行证,政治难民的身分,应邀来访,人订的房间也是人家付款。

你出示证件住进由大陆官方买下的这大酒店,也就输入大堂服务台的电脑。那位领班和

柜台小姐听你这一口北京话似乎颇为困难,可几个月之後香港回归祖国,他们大该也得

改说京腔,还没准正在补习。掌握旅客的动向是他们的本分,老板如今既已转为官府,

你刚才这番赤裸裸做爱的场面,没准就已经录下了。再说,偌大的酒店为安全起见,多

装些电眼也不枉花这钱。你坐在床沿,汗水全收,觉得有些冷,想关掉嗡嗡作响的空调。

“你在想甚麽?”她问。

“没想甚麽。”

“那你看甚麽?”

“对面那塔楼,电梯上上下下,里面的人都看得见,有两人正在接吻。”

“我可看不清,”她从床上抬了抬头。

“你说的是用长焦镜头的话。”

“那就把窗帘拉上。”

“她仰面躺下,白条条全身赤裸,只胯间棕茸茸好茂盛的一丛。”

“要录像可是毛发分明,”你调笑道。

“你说谁?这房里?谁录像?”

“你说机器,全都自动的。”

“这不可以的,又不在中国!”

“你说这酒店已经由大陆官方买下。”

“她轻轻叹口气,坐起说:”你有、心病。”伸手抚弄一下你头发。”开台灯吧,

我去把顶灯关了。”

“不用,刚才大匆忙,还没好好看看。”

“你不觉得太胖了?”她笑道,”中国女人身材更好。”

“你说未必,你就喜欢她这乳房,实实在在,很肉感。

“你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