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老板呢?”
“走他的好了,”她说,”我这里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口”
“窗外很亮了,对面白端端的圆柱大厦上端云翳缭绕,山顶笼罩在云雾中,植被繁
茂的山腰呈深黛色,要下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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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怎麽回到了北京那家,口袋里却摸不到钥匙,开不了房门,急得不行,怕
这楼里上下的人认出他来。听见下楼的脚步声,他赶紧也转身佯装下楼。从上一层楼下
来的那人在楼梯拐角同他擦边而过,扭头看了一眼,认出他来了,便问:”你怎么回来
了?”这人竟然是他多年前当编辑时的上司处长老刘,满脸的胡子茬没剃就像文革中被
揪斗时那样。他当年保过这老干部,想必还念旧情,便告诉他找不到这房门的钥匙了。
老刘沉吟片刻,说:”你这房已经分配给别人了。”他这才记起他这房早已查封了。”
能不能给我找个地方躲一躲?”他问。老刘面有难色,想了想说:”得通过房管部门,
不好办呀,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这样回来了?”他说买了张来回机票,没想到…可他应
该想到,怎么这样轻率,也因为在国外多年已经忘了他在中国的艰难。楼梯上又有人下
来,老刘便赶紧下楼,装佗并不认识他,从楼门出去了。他也匆匆跟出去,免得再有人
认出来,赶到楼下门外,老刘却不见综影。满天尘土飞扬,北京开春时节那风沙,此时
也不知是春还是秋,他穿得单薄,觉得有些冷,随即恍然大悟,这老刘早已在机关大楼
坠楼身亡。他必须赶紧逃走,想在街上拦一辆出租车去机场,却又想起他持的证件在海
关立刻会被查出来,他是公认的敌人,可怎麽弄成为敌人的他却很茫然,更茫然的是他
生活过半辈的这都市竟无处可去。随後到了市郊的一个公社,他想在村里租间房。一个
拿铁锹的农民领他进了个塑料薄膜蒙住的棚子,用锹指了指里面的一排水泥坑,想必是
么一天存大白菜的土害,抹上了水泥,多少总有些进步,他想。他不是没睡过地铺,去
农场改造就睡的大统一,泥土地铺上麦楷,一个挨一个,每个铺位四十公分宽,没这坑
宽大,还是一人一坑,比合葬他父母骨灰盒子的墓地里那种水泥格子要大出许多,还有
甚麽可抱怨的?进而又发现台阶下还有一层坑,要租的话他宁可选择底下那层,比较隔
音,他说他老婆要唱歌,天知道,居然还带个女人…醒来,是个噩梦。
“他许久没做过这类的噩梦,现今即使做梦都同中国没甚麽牵连。在海外他遇见一
些中国来的人,每每对他说回去看看呀,北京的变化很大,你都认不出来了,五星级的
饭店比巴黎还多!这他相信。人要说在中国现在可以发财,他便想问这人发了没有?要
是再问你难道不想中国吗?他便说他父母双亡。那麽乡愁呢?他也已埋葬。他离开这国
家十年了,不愿意再回忆往事,也以为早已割断了。
“如今,他是一只自由的鸟。这种内、心的自由,无牵无挂,如云如风。这自由也
不是上帝赐予的,要付出多大代价,又多麽珍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不把自己再拴
在一个女人身上,家庭和孩子对他来说都是过於沉重的负担。
“合上眼睛,便开始游神,也唯有合上眼才不感觉别人的注视和监督,合上眼自由
便来了,便可以游神在女人的洞穴里,那奇妙的所在。他去过法国中部高原的一个保存
完整的溶洞,游人乘电缆车鱼贯而入,伏在铁栏杆上,左右上下橘黄的灯光映照那大岩
洞,满壁摺皴,层层叠叠,垂结的钟乳和无数的乳突一概湿淋淋,点点滴滴,这自然造
化的腔穴如同巨大的子宫,深邃而不可测O他在这大山口然幽暗的洞穴里,渺小如一颗
精子,而且是一颗不孕的精子,只满足於在里面游动,那份山口在则又在解脱了欲望之
後。
“童年性欲还没觉醒的那时候,他就从母亲买给他的童话中骑鹅旅行过,或是像安
徒生笔下抱住一只铜猪那无家可归的孩子,骑在这铜猪背上夜游佛罗伦萨公爵府。可他
还能记得女性给予他最初的温暖倒不来自母亲,而是家中女佣叫李妈的,总给他洗澡。
他赤条条在澡盆戏水,李妈抓住他贴住那暖呼呼的胸脯抱到床上,再给他抓痒,哄他睡
觉。这年轻的农村女人当他小孩子面梳洗时也不避!他记得那一双像梨样垂挂的大白奶
和垂到腰际油光钿亮那一头黑发,得用骨头做的篦子理顺了挽成个大髻,里个网套再盘
到头上。他母亲那时候总是去理发店烫发,梳头似乎并没有那么麻烦。他儿时见到最残
酷的事是李妈挨打,她男人找来了,硬要拖走,李妈便死死抱住桌子脚不放。那汉子一
把揪住她发髻,往地上撞,额头上血音扩至碎和土、化曷慧性栏不住,他这才知道李妈
是受不了池男人耋寺走寸里儿一匕。勺,。J个印花蓝布包里积一的一些银圆和银手镯,
好几年的工钱,统统给了那男人;竟也赎不了身。
“自由并非天赋的人权,而梦想的自由也不是生来就有,也是需要维护的1种能力,
一种意识,况且也还受到噩梦的干扰。
“我提醒同志们注意,他们要复辟资本主义,我说的是上上下下,从中央到地方,
那些牛鬼蛇神-.中央有,我们要毫不留情把他们揪出来,我们要维护党的纯洁嘛,不
容许玷污我们党的光荣!你们在座的中间有没有?火可不敢保这个险,啊哈,你们这麽
上千人,这会场上,就这麽乾乾净净?就没有混水摸鱼的,上申下跳的?企们要搞混我
们的阶级阵线,我劝同志们提高警惕,擦亮眼睛,谁反对毛主席,谁反对党中央,谁反
对社会主义,统统把他们揪出来!”
“主席台上身穿草绿军装的首长话音一落,全场便持续高呼口号: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誓死保卫毛主席-.”
“誓死保卫党中央-.”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他身前身後这时都有人领头呼喊,他也得出声高呼,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不只是
示意举一下拳头。他知道这会场上无论是谁,任何与别人不同的举动都受到注意-连脊
背上都感到注视的锋芒,在出汗?他第一次觉得他大概很可能就是敌人,很可能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