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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就属於那个该灭亡的阶级,可他已经灭亡了的父母究竟又属於哪个阶级?

他的曾祖父想当官,把一条街的家产都捐了也没买到顶乌纱帽便疯了,夜里起来放火,

把留给口U家住的那楝房也放火烧了,那还是大清帝国,他爸还没出世。他外婆又把他

外公留下的家产典当完毕,等不到他妈来败掉。他父母两家都没人弄过政治,唯有他二

叔为新政权扣下了银行里一笔外逃台湾的资金,立过一功,得了个民主人士的头衔,在

打成右派分子之前七、八年。他们都靠工资吃饭,但不缺吃少穿,活得不差却也都怕失

业,都欢迎一个新中国,都以为新的国家总比旧的要好。

“那是”解放”之後,”共匪”後来叫”共军”,再後来叫”解放军”,正规的称

谓”人民解放军”,大军进城,他父母亲都觉得解放了。不断的战争,轰炸、逃难和担、

心抢劫,似乎都一去不复返了。

“他父亲也不喜旧政府,在当时的国家银行里当个分行的甚麽主任,用他父亲的话

说,不懂裙带关系的倾轧,把工作弄丢了、又当了一阵子小报的记者,那报纸随後也关

了门,只好靠变卖度日。他记得塞在五斗柜底下的鞋盒子里的银大头日益见少,母亲手

上的金镯子也不见了。就那五斗柜底下的鞋盒子里,还藏过父亲的一位神秘的朋友胡大

哥偷偷带来的一本用毛边纸印的一新民主主义论一,是他见到的毛泽东著作最早的版本,

同银圆藏在一起。

“这位胡大哥在中学教书,他一来小孩子便得赶开。可他们悄悄盼望”解放”的议

论,他故意从父母房里进进出出也听到片言只语。房东那胖胖的邮政局长说共匪可是共

产共妻,吃大锅饭,六亲不认,杀人如麻,他父母都不信。当时他父亲笑著对他母亲

说,”你那老表”,也就是父亲的表兄,”就是共匪,一脸的麻子,要还活著的话…”

“他这位早年在上海大学读书时就参加了地下党的表伯父,离家出走去江西投奔革

命,二十多年後居然活著。他也终於见到他这表伯父,那出天花留下的麻脸不仅不可怕,

一喝酒便红红的更显得豪爽,呵呵大笑起来声音宏亮,不过有些哮喘,说是打游击的那

些年弄不到菸抽,经常用野菜叶子晒乾了当菸叶抽落下的毛病。他这表伯父随大军进城,

登报寻人,又通过老家的亲戚打听到他这表弟的下落。他们相见也颇有戏剧性,他表伯

父怕见面时认不出来,信中约定,在火车站台上见一根扎白毛巾的竹杆认人。他的勤务

兵一个农村出来的傻小子,一头癞痢疮疤,天再热也总箍住帽边都汗湿了的军帽,在闹

哄哄一动的人头之上摇动根长竹杆。

“他表伯父同他父亲一样也好酒,每次来都带一瓶高粱大面,打开一大荷叶包各种

卤好的下酒菜,鸡翅膀、鹅肝,或是鸭肫、鸭掌、猪舌条,摊的一桌,把勤务丘一支走,

同他父亲往往聊到深夜,那小伙子再来接他回军区大院。他这表伯父那许多故事-从早

年旧式大家庭的败落到游击战争中转战的经历,令他在”边听得眼皮都抬不起来,母亲

叫他几遍还不肯去睡。

“那些故事同他读到的童话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他也就从童话转而崇拜起革命的神

话。他这表伯父还要培养他写作,曾把他领去他家住了几个月。他家没有一本儿童读物,

倒有一套一鲁迅全集一。他这表伯父给他唯一的教育是让他每天读”篇鲁迅的小说,公

务之後回来叫他复述一遍O他全然不明白这些陈旧的小说要说的是甚麽,那时的兴趣在

墙脚的草丛里瓦砾堆中抓蟋蟀。他这表伯父把他交还他母亲,哈哈一笑,自认教育失败。

“他母亲其实还年轻!不到三十岁,不想再带孩子做家庭主妇,也了心投入新生活,

参加工作没时间再照看他。他学习没有困难,立刻成为班上的好学生,带上了红领巾!

班上一些男生说女孩的脏话和恶作剧他概不参加。六月一日儿童节,他被学校选派去参

加全市的庆祝活动,给市里的模范工作者献花。他父母也都先後成了各自工作单位的先

进,得了奖口叩,一个是搪瓷茶缸,1个是笔记本,都写的或印上得奖者某某同志的大

名。那对他来说,也是幸福的年代,少年宫时常有歌舞节目,他希望有一天也能登台表

演。

“他听过个故事会,一位女教师朗诵了苏联作家科洛连柯的”篇小说。说的是一个

夜晚风雪交加,小说主人公我驾驶的吉普车山路上抛了锚,见山岩上还有灯光,好不容

易摸索到这人家,只有一个老妇。半夜里山风呼啸,这主人公我睡不著!细听风声中似

乎时不时有人在叹息,索性爬了起来。见老女人独守孤灯坐在房里,面对眶眶作响的大

门。这我便问这老妇人为甚么还不去睡?是不是在等谁?她说在等地儿子。这我表示可

以替她守夜,老女人这才说她儿子已经死了,而且就是她把儿子推下山岩的。这我当然

不免打探一番,老女人长长一声叹息,说她儿子战争由上负了逃兵溜回家乡,她不能让

个当逃兵的儿子进这家门。这故事不知怎么竟深深打动了他,令他感到成人世界不可理

解。如今他不只是逃兵,就凭他从小脑袋里转动过的一些念头!便注定他日後得打成敌

人,而他是再也不会回到祖国母亲的怀里。

“他还记得,最早动脑子思考大概是八岁的时候,从地点来推算,他写第一则日记

後不久,趴在楼上他那小屋的窗口,手上的皮球掉下去了,蹦蹦跳跳几下,滚到一棵夹

竹桃下的青草里。他央求在楼下院子里看书的他小叔把皮球仍给他。他小叔说,懒虫,

自己扔的自己下楼来拣。他说他妈规定没写完头一天的日记不许下楼玩。他小叔说,给

你拣了你又扔呢?他说不是他扔的,皮球自己掉下去了。他小叔很不情愿,但还是把皮

球给他扔进了楼上个里。他还趴在窗口,又问他小叔:

“这皮球掉下去为甚麽蹦不回来?要多高掉下去蹦回来也多高,就不要烦你拣了。”

“他小叔说:”就你这嘴会说,这是个物理问题。”

“他又问:”甚么是物理问题?”

“这涉及一个根本的理论,说了你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