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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叔当时是高中生,令他非常崇敬,特别说到物理,又说到甚麽根本的理论。

他总之记住了这两个词,觉得这世间的一切看来平常,却深奥莫测。

“以後,他母亲给他买来过一套儿童读物一十万个为甚麽?一他每本都看了,并未

留下甚麽印象,唯独他对於这世界最初的疑问一直潜藏在、心中。

“遥远的童年,如雾如烟,只记忆中浮现若干明亮的点,提起个头;被时间淹没的

记忆便渐渐显露,如一张出水的网,彼此牵连,竟漫然无边,越牵扯头绪越多,都若隐

若现,一旦提起一头,就又牵扯一片。不同的年代不同的事情都同时涌现,弄得你无从

下手!无法寻出一条线索,去追踪去清理,再说也无法理得清楚,这人生就是一张网,

你想一扣一扣解开,只弄得”团混乱,人生这笔糊涂帐你也无法结算。

6

“中午有位你不认识的先生请吃饭,电话里那位秘书小姐说:”我们周董事长会准

时亲自到酒店的大堂来接你。”

“你下到大厅,立刻有位衣著考究的先生过来,双手递上名片:

“久仰久仰,”对方还说看了你的戏,不揣冒昧,耽误你一点时间,请你一起吃个

便饭?

“你上了他的宾士大轿车,富豪的标志。董事长先生由自己开车,问你喜欢吃甚麽。

“甚么都好,香港是吃的天堂,”你说。

“不像巴黎,那里可是美女如云,”周先生边笑边说边开车。

“也不尽然,地铁里也有的是流浪汉,”你说,开始相信对方确实是个老板。

“车驰过海湾,进入去九龙长长的海底隧道。

“周先生说:”我们去马会,中午那里比较清静,也好聊天。不赛马的时候,平时

去那裹进餐得是马会俱乐部的会员。”

“香港居然有对你这戏有兴趣的阔佬,你也开始觉得有趣。

“你们坐定,周先生点了些清淡的菜,不再说美女的玩笑!沉静下来。这宽敞舒适

的餐厅只几桌有顾客,服务生远远站在门厅静候,不像香港通常的饭店甚麽时候都熙熙

攘攘,食客满堂O

“不瞒你说,我是从大陆偷渡游水过来的。文革时期,我在广东的军垦农场劳动,

已经高中毕业,多少有点头脑,不能一辈子就这麽葬送掉。”

“可偷渡也很危险口”

“当然。那时候我父母都关起来了,家也抄了!横直是黑五类狗息子。”

“要碰上鲨鱼-”

“那倒不那麽可怕,还可以斗一下,看运气。怕的是人,巡逻的舰艇探照灯在海面

上扫来扫去,发现偷渡的就开火。”

“那你怎么游过来的?”

“我准备了两个篮球胆,那时候的篮球有个橡胶胎,还有个长嘴子,可以吹气。”

“知道,小孩子学游泳当救生圈用,那时候塑料制口叩还不普及,”你点点头说。

“要有船过就把气放掉,潜泳。我足足练了一个夏天,还准备了吸管。”周先生露

出笑容,但似笑非笑,倒让你觉得有些凄凉,不再像个阔佬。

“香港这地方好就好在怎麽都能混,我是个暴发户,现今没人知道我这来历,我早

已改名,人只知周某人,公司董事长。”他嘴角眼角都显出几分得意,恢复阔佬的样子。

“你明白这并非冲你而来,同你素不相识,居然毫无顾忌坦露自己的身世,这分自

得不过是他现今的身分养成的习惯。

“我欣赏你的戏,可香港本地人不见得都懂,”他说。

“等懂往往就晚了,”你迟疑了一下,才说,”这得有些特殊的经验。”

“是这样的,”他肯定道。

“你喜欢戏剧?”你问。

“我平时不看戏的,”他说,”只看芭蕾舞,听音乐会,西方来的著名的歌唱家,

歌剧和交响乐,也都订票。如今得享受享受艺术!可还没看过先生你这种戏。”

“明白,”你笑了笑,又问,”那怎麽想起来看这戏的?”

“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向我介绍的,”他说。

“那就是说也还有人懂?”

“也是大陆出来的。”

“你说这还是你在大陆时写的戏,可只是在大陆之外才能演出。你现今的写的东西

同大陆已没有甚麽关系了。

“他说他也是,妻儿都本地出生!道道地地香港人。他来这里快三十年,也算是香

港人了,同大陆只是业务上还有些往来,而且生意越来越难做,他已经把”大笔资金好

歹撤出来了。

“准备投资到哪里?”你禁不住问。

“澳洲,”他说,”看了你的戏,更坚定了这主意。”

“你说你这戏没十分具体的中国背景,写的是人与人的一般关系。

“他说他明白,他需要有个退路。

“澳洲就不会排斥华人吗?要香港人都拥到澳洲去?”你问。

“这就是我想同你讨论的。”

“不了解澳洲,我住在巴黎,”你说。

“那法国怎样?”他眼盯住你问。

“哪里都有种族主义,法国当然也免不了,”你说。

“华人在西方也很难啊…”他拿起还有半杯橙汁的杯子,随後又放下。

“你有些触动,说他既然家小都土生土长在这里,生意在香港看来还能做下去,当

然不妨备个後路。

“他说他很荣幸你肯赏光同他吃这麽顿便饭,文如其人,这麽坦诚。

“你说坦诚的是他,中国人都活在面具下,摘下面具很不容易。

“也因为彼此没有利害关系,才能成为朋友。”

“他说得这麽透彻,显然也看透了人世沧桑。

“你下午三点还有个记者要采访,约好在湾仔那边的一个咖啡厅,他说他可以送你

去。你说他也忙,不用客气。他说你甚麽时候再来香港尽可找他。你谢谢他的好意,说

这恐怕是你在香港的最後一个戏,日後总有机会再见,但愿不是在澳洲。他连忙说不不,

他到巴黎去一定看你。你便留下你的地址和电话,他也即刻把他的随身手提电话的号码

写在名片上给你!说你有甚么事要帮忙的,可以给他打电话,希望有机会再见。

“记者是”位戴眼镜的小姐。你一进咖啡厅,她便从大玻璃窗前临海的座位上站起,

向你招手。她摘下眼镜,说:”我平时不戴眼镜,只见过你报上的照片,怕认不出来。”

“她把眼镜装进提包,又拿出个小录音机,问:”可不可以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