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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点。

  我让他看表,这会才五点四十分。

  "向我讲没有用,你找管理员去,我只凭饭票子开饭。"他依然刷地的锅。

  这一大座空楼里回廊曲折,我又转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人,只好大声喊:

  "喂,到底有人值班没有?"

  好几声之后,才有个懒洋洋的声音答应。然后响起了脚步声,一位穿白褂于制服的服务员出现在走廊里,收了房钱,饭费和钥匙的押金,给我开了个房间,把钥匙交给我便走了。晚饭只有一盘剩菜和凉得没有一点热气的鸡蛋汤,我后悔没有在她家住下。

  我从龙潭出来,在山路上遇上她的。她挑着两大捆铁芒额,穿的花布单衣裤,在前面悠悠走着。下午两三点钟光景,深秋的太阳还是很有热力,她背上汗湿了,衣服贴在脊椎的那道沟槽上,挺直的脊背只腰肢扭动,我紧跟在她后面。她显然听见我的脚步,把带铁头的针担转了个角度好让我过去,可插在针担上大捆的铁芒藏还是把狭窄的山道挡住。我说:

  "木要紧,你走你的。"后来要过一条小溪,她把担子歇下来。于是我便看见了她红扑扑的腮帮子上贴着汗湿的鬓发,厚厚的嘴唇,孩子气的脸,而胸脯却耸得挺高。

  我问她几岁了?她说她十六,并没有山里姑娘见到生人害臊的样子。我说:

  "你一个人走这山路不害怕吗?这前后都没人,也望不到村庄。"

  她望了望插在铁芒额里带铁尖的扦担,说:

  "一个人走山路的时候,带一根棍子就够了,用来赶狼。"

  她还说她家不远,山洼子那边就是。

  我又问她还上学吗?

  她说她上过小学,现在她弟上学。

  我说你爸为什么不让你继续读书?

  她说她爸死了。

  我问她家还有什么人?她说还有她妈。

  我问这一担怕有百十来斤吧?

  她说打不到柴禾,就靠它烧火。

  她让我走在前面。刚翻过山岗,就看见路边一幢孤零零的瓦屋,坐落在山坡边上。

  "赌,那门前种了棵李树的就是我家,"她说。

  那树的叶子差不多落尽了,剩下的几片橙红的叶片在赤紫色的光洁的枝条上抖动。

  "我家这李树特别怪,春天已经开过一回花了,秋天又开了一次,前些日子那雪白的李花才落尽。可不像春天,一颗李子也没结,"她说。

  到了她家路边,她要我送去喝茶。我从石阶上去,在门前的磨磐上坐下。她把铁芒获挑到屋后去了。

  一会儿,她推开掩着的正中的大门,从堂屋里出来,提了把陶壶,给我倒了一大蓝边碗茶。那壶想必偎在灶火灰里,茶水还是滚热的。

  我靠在招待所房里棕绷子床上,觉得阴冷。窗户关着,这二层楼上,四面都是板壁,也还透着寒气,毕竟是山谷里深秋的夜晚。我又想起了她给我倒茶的时候,看我双手托着碗,朝我就笑了。她嘴唇张开着,下唇很厚,像肿胀了似的,依然穿着汗湿了的单褂子。我说:

  "你这样会感冒的。"

  "那是你们城里人,我冬天还洗冷水呢,"她说,"你不在这里住下?"她见我愣住了,立刻又说,"夏天游客多的时候,我们这里也住客。"

  我便由她目光领着,跟她进屋里去。堂屋的板壁上,半边贴满了彩印的绣像连环画樊梨花的故事。我小时候似乎听说过,可也记不起是怎样一回事了。

  "你喜欢看小说?"我问,指的当然是这类章回小说。

  "我特别喜欢听戏。"

  我明白她指的是广播里的戏曲节目。

  "你要不要擦个脸?我给你打盆热水来?"她问。

  我说不用,我可以到灶屋里去。她立刻领我到灶屋里,操起个脸盆,手脚麻利,就手从水缸里勺了一勺水,擦了擦脸盆,倒了,从灶锅里又勺了一瓢热水,端到我面前,望着我说:

  "你到房里去看看,都于干净净呢。"

  我受不了她湿润的目光,已经决定住下了。

  "谁呀?"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来自板壁后面。

  "妈,一个客人,"她高声答道,又对我说:"她病了,躺在床上,有年把了。"

  我接过她递来的热手巾把子,她进房里去了。听见她们低声在南响咕咕说话。我擦了擦脸,觉得清醒些了,拎上背包,出门,在院子里磨盘上坐下。她出来了,我问她:

  "多少水钱?"

  "不要钱的,"她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塞在她手里,她拧着眉心望着我。我下到路上,等走出了一段路才回头,见她还捏着那把钱站在磨盘前。

  我需要找个人倾吐倾吐,从床上下来,在房走动。隔壁的地板也有响声。我敲了敲板壁,问:

  "有人吗?"

  "谁?"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你也是来游山的?"我问。

  "不,我是来工作的,"他迟疑了一下说。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请便。"

  我出门敲他的房门,他开了门,桌上和窗台上摆着几张油画速写,他胡子和头发都很久没有梳理了,也许这正是他的打扮。

  "真冷!"我说。

  "要有酒就好了,可小卖部没人,"他说。

  "这鬼地方!"我骂了一句。

  "可这里的姑娘,"他给我看一张女孩头像的速写,又是厚厚的嘴唇,"真性感。"

  "你是说那嘴唇?"

  "一种无邪的淫荡。"

  "你相信无邪的淫荡吗?"我问。

  "没有女人是不淫荡的,但她们总给你一种美好的感觉,艺术就需要这个。"他说。

  "那你不认为也有无邪的美吗?"

  "那是人自己欺骗自己?"他说得很干脆。

  "你不想出去走走,看看山的夜景?"我问。

  "当然,当然,"他说,"可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我已经去转过了。"他端详那厚厚的嘴唇。

  我走到院子里,从溪涧升起的几棵巨大的白果树将楼前路灯的灯光截住,叶子在灯光下变得惨白。我回转身,背后的山崖和天空都消失在灯光映照得灰蒙蒙的夜雾中,只看得到灯光照着的屋檐。被封闭在这莫名其妙的灯光里,我不禁有点晕眩。山门已经关上。我摸索着拔开了门栓,刚跨出去,立刻陷入黑暗中,山泉在左近哗哗响。

  我走出几步后再回头,山崖下灯光隐约,灰蓝的云雾在山巅钦绕。深涧里有一只蟋蟀颤禁禁嘶鸣,泉声时起时伏,又像是风,而风声却在幽暗的溪涧中穿行。

  山谷中弥漫着一层潮湿的雾气,远处被灯光照着的白果树粗大的树干的侧影在雾气中变得柔和了。继而,山影逐渐显现,我落在由峭壁环抱的这深谷之中。黝黑的山影背后泛出幽光,可我周围却一片浓密的黑暗,而且在渐渐收缩。

  我抬头仰望,一个黑影庞然拔地而起,凌空俯视,威慑我。我看出来了,当中突起的是个巨大的兀鹰的头,两翅却在收拢,似乎要飞腾起来,我只能屏息在这凶顽的山神巨大的爪翼之下。

  再往前,进入到两旁高耸的水杉林子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浓密得浑然成为一堵墙,再走一步似乎就要碰上。我禁不住猛然回头。背后的树影间透出一点微乎其微的灯光,迷迷糊糊的,像一团不分明的意识,一种难以搜索的遥远的记忆。我仿佛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观察我来的那个去处,也没有路,那团未曾涌灭的意识只是在眼前浮动。

  我举起手想测验一下自身的存在却视而不见。我打着打火机,这才看见了我过高举起的手臂,像擎着个火炬,而这火苗随即熄灭了,并没有风。四下的黑暗更加浓重,而且漫无边际,连秋虫断断续续的嘶鸣也暗哑了。耳朵里都充满了黑暗,一种原始的黑暗,于是人才有对火本能的崇拜,以此来战胜内心对黑暗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