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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这空荡荡的楼上下来,在那容得下一个马帮的院子里站了一会,走到公路上来。路上也还是没有人,没有车辆。我望着对面的雾雨迷蒙中苍绿的山上,有一条灰白的放木材的陡直的滑道,植被已经完全破坏了。早先,公路未通之前,这两边山上也该是森森的林木。我总想到这山颠背后的原始森林里去,我说不出为什么那总吸引着我。细雨不断,而且越加集密了,成为一层薄幕,把山梁都笼罩住,山谷和沟壑就更加朦胧。雷声滚动,在山背后,沉闷,隐隐约约。我突然发觉更为喧响的还是来自公路下方的

  河水,总也不停息,总在咆哮,总这样充沛的流量,从雪山下来注入氓江的这皮条河,流得这样的急促,带有一股镇慑人的凶险劲头,是平川上的河流绝对没有的。

  你就在这凉亭边上碰上了她,是一种说不分明的期待,一种隐约的愿望,一次邂逅,一次奇遇。你黄昏又来到河边,麻条石级下,棒槌清脆的捣衣声在河面上飘荡。她就站在凉亭边上,像你一样,望着对岸苍茫的群山,而你又止不住去望她。这山乡小镇上,她那么出众,那身影,那姿态,那分茫然的神情,都非本地人所有。你走了开去,心里却惦记着,等你再转回到凉亭前,她已经不在了,夜色已暗,凉亭里亮着两点烟火,明明暗暗,有人在轻声说笑。你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从声音上大致可以辨出是两男两女,也不像是本地人,他们无论调情还是发狠,都嗓门响亮。进而细听,这两对青年男女讲的好像是各自的把戏,怎么瞒过父母,哄骗他们工作单位的头儿,找种种借口溜出来逍遥。讲得那么得意,还止不住格格直笑。你已经过了这年纪,用不着受谁的约束,唯独没有他们这分快乐。他们兴许是乘下午的车刚到,可你记得从县城里来只有早上的一趟班车,总归他们有他们的办法。她似乎并不在他们之中,也不像他们这样快活。你离开凉亭,沿着河岸,径直走下去。你已经用不着辨认,这河岸上几十户家门,只最后一家开着卖烟酒手纸的半爿店面,石板路便折向镇里,然后是高的院墙,右手昏黄的路灯下,漆黑的门洞里便是乡政府。里面带望楼的高屋大院想必是早年间镇上富豪的旧宅。再过去,一片用残砖围住的菜园子,菜地对面有一个医院。隔一条小巷,便是近年来才盖的影剧院,正放映一部武打功夫片。这小镇你已经转过不止一遍,连晚场电影开演的时间你都不用凑近去看。从医院边上的小巷子里可以穿插到正街上,一出巷口,便面对庞大的百货公司,这你都清清楚楚,仿佛这镇上的老住户。你甚至可以导游,倘有人需要,而你自己尤其需要同人交谈。

  你未曾想到的是,这条小街人夜了竟还这么热闹。只有百货公司铁门紧闭,玻璃橱窗前的铁栅栏也都拉起上了锁。别的店铺大都照旧开着,只不过白天在门前摆着的许多摊子收了起来,换上些小桌椅或是竹床铺板。当街吃饭,当街搭讪,或是望着铺子里的电视,边吃边看边聊天,楼上的窗帘则映着活动的人影。还有吹笛子的,还有小孩哭闹,家家都把声音弄得山响。录音机里放的是都市里前几年流行过的歌曲,唱得绵软,带点嗲味,还都配上电子乐强烈的节奏。人就坐在自家门口,隔着街同对面交谈。已婚的妇女这时候也就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跟着塑料拖鞋,端着澡盆,把脏水泼到街心。那半大不小的小子则成群结伙,满街乱窜。朝手勾着手的小丫头们擦肩而过。而你,突然,又看见了她,在一个水果摊子前。你加快脚步,她在买柚子,才上市的新鲜柚子。你便凑上前,也去问价。她手摸了一下那透青的滚圆的柚子,走了。你也就说,是的,太生。你跟上她,来玩儿的?你似乎就听见她悟了一声,还点了点头,她头发也跟着抖动了一下。你忐忑不安,生怕碰一鼻子灰,没想到她答得这么自然。你于是立即轻松了,跟上她的步子。

  你也为灵山而来?你还应该讲得再俏皮一些。她头发又抖动了一下,这样,就有了共同的语言。

  你一个人?

  她没有回答。在装有日光灯的理发铺子前,你于是看到了她的脸,年纪轻轻,却有点憔悴,倒更显得楚楚动人。你望着套上电吹风头罩烫发的女人,说现代化就数这最快。她眼睛动了一下,笑了,你也跟着就笑。她头发散披在肩上,乌黑光亮,你想说你头发真好,又觉得有点过分,没有出口。你同她一起走着,再没说什么。不是你不想同她亲近,而是你一时找不到语言。你不免尴尬,想尽快摆脱这种窘境。

  我可以陪你走走吗?这话又说得太笨。

  你这人真有意思。你仿佛听见她在嘟嚷,又像是责怪,又像是允诺。可你看得出来她都故意显得轻快,你得跟上她轻捷的脚步。她毕竟不是孩子,你也不是毛头小伙,你想试着招惹她。

  我可以当你的向导,你说,这是明代的建筑,至今少说有五百年的历史,你说的是这中药铺子背后那座封火墙,那山墙上的飞檐,黑暗中衬着星光翘起的一角。今晚没有月亮。五百年前的明代,不,那怕就几十年前,这街上走个夜路,也得打上灯笼。要是不信,只要离开这条正街,进到黑古隆冬的巷子里,不只几十年,只是几十步,你就回到了那古老的时代。

  说着,你们便走到了一品香茶馆门前,墙角和门口站了好些人,大人小孩都有。踮脚朝里一望,你们也都站住了。门面狭窄进深很长的茶馆里,一张张方桌都收了起来。横摆着的条凳上伸着一颗颗脑袋,正中只一张方桌,从桌面上垂挂下一块镶了黄边的红布,桌后高脚凳上,坐的一位穿着宽袖长衫的说书人。

  "太阳西下,浓云遮月,那蛇公蛇婆率领众妖照例来到了蓝广殿,看到童男童女,肥胖雪白,猪牛羊摆满两旁,心中大喜。蛇公对蛇婆说:托贤妻的福,今天这份寿礼,甚是丰厚。那边道:今天是太夫人大春,理该少不了管弦乐器,还需洞主操心。"拍的一响!他手上的醒堂木拍在桌子上,"真是谋高主意多!"

  他放下醒堂木,拿起鼓锤,在一面松了的鼓皮上闷声敲了几下,另一只手又拿起个穿了些铁片的铃圈,缓缓晃了晃,铮铮的响,那老腔哑嗓子便交代道:

  "当下蛇公吩咐,各方操办,不一会,把个蓝广殿打扮得花花绿绿,管弦齐奏。"他猛然提高嗓门,"还有那青蛙知了高声唱,猫头鹰挥舞指挥棒。"他故意来了句电视里演员的朗诵腔调,惹得听众哄的一阵笑。

  你望了她一下,你们便会心笑了。你期待的正是这笑容。

  进去坐坐?你找到了话说。你便领着她,绕过板凳和人脚,拣了张没坐满的条凳,挤着坐下。就看这说书人耍得好生热闹,他站了起来,把醒堂木又是一拍,响亮至极。

  "拜寿开始!那众小妖魔-"他哈依依哎呀呀,左转身拱手作拜寿状,右转身摆摆手,做老妖精唱道:"免了,免了。"

  这故事讲了一千年了,你在她耳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