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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会讲下去,她像是你的回声。再讲一千年?你问。

  嗯,她也抿嘴应答,像个调皮的孩子,你非常开心。

  "再说那陈法通,本来七七四十九天的路程,他三天就赶到了这东公山脚下,碰上了王道士,法通顶礼道:贤师有请。那王道上答礼,客官有请。请问这蓝广殿在何处?问那做甚?那里出了妖精,可厉害呢,谁敢去呀?在下姓陈,字法通,专为捉妖而来。那道士叹了口气说,童男童女今天刚送去,不知蛇妖入肚了没有?法通一听,呀,救人要紧!"

  啪的一声,只见这说书人右手举起鼓锤,左手摇着铃圈,翻起白眼,口中念念有词,浑身抖索起来…你闻到一种气味,浓烈的烟草和汗珠中的一丝幽香,来自她头发,来自于她。还有僻僻剥剥吃瓜子的声音,那吃瓜子的也目不转睛盯着罩上了法衣的说书人。他右手拿神刀,左手持龙角,越说越快,像用嘴皮子吐出一串滚珠:

  "三下灵牌打打打三道催兵符尽收庐山茅山龙虎山三山神兵神将顷刻之间哦呀呀啊哈哈达古隆冬仓嗯呀-呀-呀-呜呼,天皇皇地皇皇吾乃真君大帝敕赐弟子轨邪除妖手持通灵宝剑脚踏风火轮左旋右转-"

  她转身站起,你跟着也迈过人腿,人们都转而对你们怒目而视。

  "急急如律令!"

  你们身后哄的一阵笑声。你怎么了?没什么?干吗不听下去?有点想吐。你不舒服?

  不,好些了,里面空气不好。

  你们走在街上,街旁闲坐聊天的人都朝你们望着。

  找个安静的地方?

  嗯。

  你领她拐进个小巷,街上的人声和灯光落在身后,小巷里没有路灯,只从人家的窗户里透出些昏黄的光亮。她放慢了脚步,你想起刚才的情景。

  你不觉得你我就像被驱赶的妖精?

  她噗哧笑出声来。

  你和她于是都止不住格格大笑,她也笑得都弯下了腰。她皮鞋敲在青石板上格外的响。出了小巷,前面一片水田,泛着微光,远处模模糊糊有几幢房舍,你知道那是这市镇唯一的中学,再远处隆起的是山岗,铺伏在灰蒙蒙的夜空下,星光隐约。起风了,吹来清凉的气息,唤起一种悸动,又潜藏在这稻谷的清香里。你挨到她的臂膀,她没有挪开。你们便再没有说什么,顺着脚下灰白的田埂,向前走去。

  喜欢吗?

  喜欢。

  你不觉得神奇?

  不知道,说不出来,你别问我。

  你挨紧她的手臂,她也挨紧你,你低头看她,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觉得她鼻尖细小,你闻到了那已经熟悉了的温暖的气息。她突然站住了。

  我们回去吧,她呐呐道。

  回哪里去?我应该休息。

  那我送你。

  我不想有人陪着。

  她变得固执了。

  你这里有亲友?还是专门来玩的?她概不回答。你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你还是送她到了街上,她径自走了,消失在小街的尽头,像一则故事,又像是梦。

  在海拔两千五百公尺观察大熊猫的营地,到处在滴水,被褥都是潮湿的。我已经住了两夜,白天穿着这营地里的羽绒衣,身上也总潮呼呼的。最舒服的时候,是在火堆前吃饭,喝着热汤。一口大铝锅用铁丝吊在伙房棚子的横梁上,底下架着的树干不用锯断,架起在灰烬上顺着烧,火苗冒起足有一两尺高,又可以照明。每当围着火堆吃饭,有一只松鼠总来,蹲在棚子边上,滚圆的眼睛直转。也只有在吃晚饭的时候,人才聚齐。有几句玩笑。吃完晚饭,天也就全黑了,营地被魁黑的森林包围着,人都钻进棚子里,在煤油灯下做自己的事情。

  他们长年在深山里,该说的都已说完,没有新闻。只有一位雇的羌族山民,从海拔两千一百公尺的卧龙关,进山后最后的一个村落,每隔两天,用背篓背来些新鲜的蔬菜和整片的羊肉或猪肉。保护区管理处离村子也还远。他们只有一个月或几个月才轮流下山休息一两天,去管理处理发、洗澡,改善一下伙食。平时的假日都积攒起来,到时候乘保护区的车子到成都去看女朋友,或是回到其他城市他们自己的家,对他们来说,那才是生活。他们没有报纸,也不收听广播,雷根,经济体制改革,物价上涨,清除精神污染,电影百花奖,等等等等,那个喧嚣的世界都留给了城市,对他们来说这都太遥远了。只有一位去年才分配来这里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总戴着耳机。我凑近他身边,才听出他在学英语。再有一位在油灯下看书的青年人,他们都准备报考研究生,好离开这里。还有一位,把白天接收到的无线电讯号,按测定的方位,-一国在一张航空测绘的座标图上,这些讯号是由被诱捕套上无线电颈圈再放回到林海中去的大熊猫身上发射出来的。

  同我一起进山在这山里连续转了两天的那位老植物学家早已躺下不知是否睡着了,这潮湿的被褥里我怎么也暖和不过来,和衣躺着,连脑子也好像冻僵了,而山外正是阳春五月。我摸到了一只草蚤,盯在我大腿内侧,是白天在草丛中转从裤腿里爬上来的,有小指甲这么大,硬得像块伤疤。我按住使劲揉搓,也还拔不出来。我知道再使劲就会拔断,它那紧紧咬住的头嘴就只能长久长在我皮肉里。我只好向我旁边铺位上的营地的一位工作人员求援,他让我脱光了,在我大腿上猛一巴掌,就手把这吸血鬼拧了出来。扔进灯罩里,冒出一股肉馅饼的气味。他答应明天给我找一副绑腿。

  棚子里十分安静,听得见棚子外、林子里,到处都在滴水。山风由远及近,并不到跟前来,就又退了回去,只在幽远的山谷里喧哗。后来,我头顶上的板壁也开始滴水了,好像就涌在被子上。漏雨了?我无意起身,里外反正都一样潮湿,就由它一滴,一滴,滴着…后来,听见了砰地一声,清晰又沉闷,在山谷里回荡。

  "在白崖那个方向,"有人说了一句。

  "妈的,偷猎的,"另一个人骂道。

  人都醒了,或者说,就都没睡着。"看一看时间?"

   "十二点差五分。"

  就再没有人说话,似乎等着枪声再响。而枪声也就不再响。这种破碎了又悬置的沉寂中,只有椰子外的滴水声和抑郁在山谷里的风潮。你就似乎听见了野兽的踪迹。这本是野兽的世界,人居然还不放过它们。四下的黑暗中都潜伏着骚乱和躁动,这夜显得更加险峻,也就唤醒了你总有的那种被窥探,被跟踪,被伏击的不安,你依然得不到灵魂中渴求的那分宁静…

  "来了!"

  "谁来了?"

  "贝贝来了!"那大学生喊道。

  棚子里一片忙乱,大家都起来了,跳下了床。

  棚子外面呼味呼味喷着鼻息,这就是他们援救过的,产后病了的,饥饿的,来找寻食物的熊猫!他们就等着它来。他们就相信它会再来。已经又有十多天了,他们都算着日子,他们说它肯定会来,在新竹笋长出之前,它就还要再来,而它就来了,他们的宠儿,他们的宝贝,用爪子扒搔着板壁。

  有人先开了一线门缝,拎着一桶玉米粥闪了出去,大家跟着都跑出去了。朦胧的夜色中,一只灰黑的大家伙正一摇一摆,走动着。那人将玉米粥立刻倒在盆里,它跟上前去,呼哧呼哧着粗气,手电光全落到这黑腰围黑眼睛身躯灰白的野兽身上。它也不理会,只顾着吃,头都不抬一下。有人抢着拍照,闪光灯直亮,大家轮流凑近它身旁,叫它,逗它,摸一下它那硬得像猪棕样的皮毛。它抬起头来,人又都匆忙逃开,钻进棚里。毕竟是野兽,一只健壮的熊猫可以同豹子格斗。它第一次来把盛食物的铝盆也嚼碎了一起吃下,消化不了的一颗颗铝豆再排泄出来,他们都追踪过它的粪球。曾经有一位记者,为了宣传大熊猫像猫咪一样可爱,在山下管理处诱捕到的熊猫饲养场里,企图搂住它合影,被一爪子抓掉了生殖器,当即用车子送到成都去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