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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像不像一个骗子?"

  她直摇头否认:

  "一点不像。

  "你说像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总归不像骗子。"

  "那么,就是个流浪汉。"

  "流浪汉也不坏,"她还有一种信念。

  "流浪汉倒多半是好人,"我得肯定她这种信念,"那一本正经的才往往是骗子。"

  她止不住直笑,像谁呵了她痒,真是个快活的姑娘。

  她说她也想到处流浪,可她爸爸妈妈不准,只许她到她姑妈家去,还说她学校毕业了,马上就要工作,这是她最后一个暑假,得好好利用一下。我为她惋惜,她也叹了口气,说:

  "其实,我很想到北京去看看,可惜北京没有熟人,我爸爸妈妈不让我一个人去。你是北京人吗?"

  "说北京话并不一定就是北京人,我尽管也住在北京,可这城市人活得憋气,"我说。

  "那为什么!'她十分诧异。

  "人太多,挤得慌,你只要稍不当心,没准脚后跟就叫人踏了。

  她呶呶嘴。

  "你家在哪儿?"我又问。"贵溪。 "那里有个龙虎山?"

  "只剩个荒山,庙子早都毁了。

  我说我就想找这种荒山,越没人去的地方我越想去。

  "好去骗人?"她一脸调皮的样子。

  我只好笑笑说:

  "我想去当道士。

  "才没人收你呢,早先的道士不走也都死光了,你去都没有住处,不过,那里山水倒满好。离县城只二十里路,都可以走去,我和同学一起去玩过。你要真想去,可以住在我家,我爸爸妈妈都很好客,"她说得挺认真。

  "你不是要到黄石去?他们又不认识我。

  "我十多天就回去。你不也还在流浪?

  说着渡船便靠岸了。

  车窗外,平地拔起一簇簇灰褐的山峦,那背后想必是龙虎山,这些山峦则恐怕是仙崖。我旅途中经人辗转介绍,访问过一位博物馆的主任,他给我看了仙崖的一组照片,那临河的崖壁上的许多洞穴里也发现悬棺,是战国时代古越人的墓葬群。他们清理的时候,还找到了黑漆的木扁鼓和将近两米长的木琴,从孔眼判断,可以安十三根琴弦。我即使去,也听不到渔鼓咚咚和清音激越的琴声了。

  团团仙崖在远处缓缓移动着退去,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了。我同她下船分手的时候,相互留了姓名和地址。

  我喝了口茶水,品味着一种苦涩的遗憾。我想她也许有一天会来找我,也许不会。不过这萍水相逢毕竟给我一点愉悦。我不会去追求这么个天真的姑娘,或许也不会真爱一个女人。爱太沉重,我需要活得轻松。也想得到快乐,又不想负担责任,跟着没准又是婚姻,随后而来的烦腻和怨恨都太累人。我变得越来越淡漠,谁也不能再让我热血沸腾。我想我已经老了,只剩下些说不上是好奇心的一点趣味,又不想去寻求结果。这结果都不难想象,总归是沉重的。我宁愿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不留下痕迹。这广大的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去处,却没有一处我可以扎下根来,安一个小窝,老老实实过日子。总遇见同样的邻居,说一样的话,你早或是你好,再卷进没完没了的日常繁琐的纠葛中去。把这一切都弄得确凿不移之前,我就已经先腻味了。我知道,我已不可救药。

  我还遇见个年轻的道姑,她细白的面孔娇美端庄,宽松的道饱里挺拔的身材,透着洁净和新鲜。她把我安置在正殿侧院厅堂的客房里,地板未曾油漆过,显露出纹理分明的木头本色,拖洗得一尘不染,床上的被褥散发出才浆洗过的气息,我在这上清宫住了下来。

  她每天早晨给我端来一盆洗脸的热水,再泡一杯碧绿的清茶,说上一会话。她声音像这新茶一样甘甜,谈笑都落落大方。她是高中毕业自愿报考当的道姑,我不便问她出家的原因。

  这宫观里同她一起收录的还有十多名男女青年,都至少受过初中以上的教育。道长是一位年过八旬的大师,言谈清晰,步履轻捷。他不辞劳苦,奔波了好几年,同地方政府和各级机关交涉,把山里的几位老道召集起来,这青城山上清宫才得以恢复。他们老少同我交谈都无拘束,用她的话说,大家都喜欢你,她说的是大家,不说她自己。

  她说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还说张大千就在这里住过多年。我在上清宫边上的伏羲神农轩辕祠里见到了张大千的老子像的石刻,后来又知道晋代的范长生和唐代的社庭光都曾在这里隐居著述。我不是隐士,也还要食人间烟火。我不能说我所以留下,是我喜欢她举止自然和她那种不经意的端庄,我只是说我喜欢这宫观中的和平。

  从我住的客房里出来,古色古香的厅堂里摆着楠木条案,扶手方椅和茶几。墙壁上挂的字画,堂上的横匾和廊柱上的机联是幸存的早年的木刻。她说你可以在这里看书写作,累了也可以到厅后的天井里散步。这四方的天井里长着古柏和墨绿的蓝草,水池里的假山石上爬满葱绿的苔藓。早起和晚间,透过雕花的窗榻听得到里面传来的道姑们的说笑。这里没有佛门寺庙里那种森严和禁戒,令人压抑,却有一番宁静和馨香。

  我也喜欢黄昏后,不多的游人散尽,三清殿下宫院里清寂肃穆。我独自坐在宫门正中的石坎上,望着眼面前地上陶瓷拼嵌的一只大公鸡。殿堂正中的四根圆柱分别写着两幅联句,外联是: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正是我在原始森林里听到的那位老植物学家的话的出处。

  内联是:

  视不见听不闻妙哉希夷合玉清上清太清三旨

  知其几现其窍湛然澄静为天道地道人道之宗

  老道长同我讲述这两个联句时说:

  "道既是万物的本源,也是万物的规律,主客观都相互尊重就成为一。起源是无中生有和有中之无,两者合一就成了先天性的,即无人合一,宇宙观与人生观都达到了统一。道家以清净为宗,无为为体,自然为用,长生为真,而长生必须无我。简要说来,这就是道家的宗旨。"

  他同我论道时,这些男女青年道徒也都围拢来听,挤坐在一起。一位小道姑还把手臂搭在一个男孩子肩上,凝神而率真。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达到这无我无欲澄静的境界。

  一天,也是晚饭之后,老少男女来到殿下宫院里,比赛看谁能吹响堂下立着的一只比狗还大的陶瓷青蛙。有吹响的,有吹不响的。热闹了好一阵子,方才散了,都去做晚间功课。剩下我一人又独坐在石门坎上,仰望着没有狰狞的龙蛇鳌鱼累赘的装饰的观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