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寻这铃声的来源,发现是一位极老的高僧,空晃晃撑在一件破了一补再补的袈裟里,左手持一只酒盅般的小铃,右手捻一根细钢笠,只见他钢笠在铜铃上一点,游丝样的铃声同烟香一起冉冉飘逸,又犹如渔网的拉线,网罗起一片音响的世界,让人不由得沉浸其中,我最初的惊异和兴奋于是随之消失。
殿上前后两幅挂匾,分别写着"庄严国士","利乐有情",大殿顶上垂挂下层层帐慢,如来端坐其中,端庄得令人虚荣顿失,又慈祥到淡漠无情,尘世的烦恼刹那间消失殆尽,时间此时此刻也趋于凝聚。
鼓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息了,长老持铃在前,干瘪的嘴唇嚅嚅嗫嗫,牵动深陷的两颊和灰白的眉毛,众和尚参差不齐,一片诵经声随着铃声的尾音缓缓而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共九十九名僧人,跟在他身后鱼贯而行,环绕大殿中央的如来,一面游动,一面唱诵。我于是也加入这行列,混同他们合掌念唱南天阿弥陀佛,又听见一个明亮的声音,在经文的每个句子将近完结的当口,声调总要从众多的唱诵声中稍稍扬起,就还有一种未曾混灭的热情,还有一颗仍受煎熬的灵魂。
七十
-面对龚贤的这幅雪景,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那种宁静,听得见霸雪纷纷落下,似是有声又无声。
-那是一个梦境。
-河上架的木桥,临清流而独居的寒舍,你感觉到人世的踪迹,却又清寂幽深。-这是一个凝聚的梦,梦的边缘那种不可捉摸的黑暗也依稀可辨。
– 一片湿墨,他用笔总这样浓重,意境却推得那么深远。他也讲究笔墨,笔墨情趣之中景象依然历历在目。他是一个真正的画家,不只是文人作画。
-所谓文人画那种淡雅往往徒有意旨而无画,我受不了这种作态的书卷气。
-你说的是故作清高,玩弄笔墨而丧失自然的性灵。笔墨趣味可学,性灵则与生俱来,与山川草木同在。龚贤的山水精妙就在于他笔墨中焕发的性灵,苍苍然而忘其所以,是不可学的。郑板桥可学,而龚贤不可学。
-八大也不可学。他怒目睁睁的方眼怪鸟可学,他那荷花水鸭的苍茫寂寥不可以模仿。
-八大最好的是他的山水,那些愤世嫉俗之作不过是个山的小品。
-人以愤世嫉俗为清高,殊不知这清高也不免落入俗套,以平庸攻平庸,还不如索性平庸。
-郑板桥就这样被世人糟蹋了,他的清高成了人不得意时的点缀,那几根竹子早已画滥了,成了最俗气不过的笔墨应酬。
-最受不了的是那"难得胡涂",真想胡涂胡涂就是了。有什么难处?不想胡涂还假装胡涂又拼命显示出聪明的样子。
-他是个落魄才子,而八大是个疯子。
-先是装疯,而后才真疯了,他艺术上的成就在于他真疯而非装疯。
-或者说他用一双奇怪的眼光来看这世界,才看出这世界疯了。
-或者说这世界容忍不了理智的健全,理智便疯了,才落得世界的健全。
-徐渭晚年也就这样疯了,才杀死了他的妻子。
-或者不如说他妻子杀死了他。
-这么说似乎有些残酷,可他忍受不了世俗,只好疯了。
-没疯的倒是龚贤,他超越这世俗,不想与之抗争,才守住了本性。
-他根本不想用所谓理智来对抗胡涂,远远退到~边,沉浸在一种清明的梦境里。
-这也是一种自卫的方式,自知对抗不了这发疯的世界。
-也不是对抗,他根本不予理会,才守住了完整的人格。
-他不是隐士,也不转向宗教,非佛非道,靠半亩菜园子和教书糊口,不以画媚俗或嫉俗,他的画都在不言中。
-他的画毋须题款,画的本身就表明了心迹。
-你我能做到吗?
-可他已经做到了。如同这幅雪景。
-你能确定这画是他的真迹?
-这难道重要吗?你以为是他,就是他了。
-以为不是他呢?
-就不是他。
-换言之,你我不过以为看见了他。-那便是他。
七十一
从天台山出来,我又去了绍兴,出老酒的地方。这不大的小城,不光老酒出名,也还出过许多伟大的人物,从大政治家,大文学家,大画家到巾帼英雄,如今他们的故居都成了纪念馆。连鲁迅笔下的那个小而又小的人物阿
Q过夜避风雨的土谷词也修整一新,油漆彩绘得鲜艳夺目,还挂有当今书法名家题的额匾。这阿 Q当作土匪砍头的那时辰,绝对想不到死后会有这分荣耀。我于是想到这小城里的小人物也性命难保,更别说那以民族兴亡为己任的革命英烈秋瑾。
她故居挂有她的照片,一位恬静俊美诗文并茂的大家才女,眉宇清秀,目光明净,神态妇淑,年方二十有余,却绑缚街头闹市,光天化日之下砍掉了头。
一代文豪鲁迅,一生藏来躲去,后来多亏进了外国人的租界,否则等不到病故也早给杀掉了,足见这片国土,哪里也不安全。鲁迅诗文中有句"我以我血溅轩辕",是我做学生时就背诵的,如今不免有些怀疑。轩辕是这片土地上传说的最早的帝王,也可作祖国,民族,祖先解,发扬祖先为什么偏要用血?将一腔热血溅出来又是否光大得了?头本来是自己的,为这轩辕就必须砍掉'!
徐渭的联句"世上假形骸,任人捏塑,本来真面目,由我主张",似乎更为透彻。可这形骸虽假,为什么要任人捏塑?假不假且不去说,不任人捏塑难道不行?再说,那本来的真面目,真不真也不去说,问题是是否又主张得了?
小巷深处,他那"青藤书屋",一个不大的庭院,爬着几棵老藤,有那么间窗明几净的厅房,说是尚保留原来的格局,这么个清静的所在,也还把他逼疯了。大抵这人世并不为世人而设,人却偏要生存。求生存而又要保存娘生真面目,不被杀又不肯被弄疯,就只有逃难。这小城也不可多待,我赶紧逃了出来。
城外会稽山是大禹的陵墓,历史上第一个有世系可考的朝代的第一位帝士,公元前二十一世纪前后,在这里一统天下,会聚诸侯,论功行赏。
从若耶溪上的小石桥过去,松林覆盖的山丘之下,大禹陵址前的场子上,晒满稻谷,晚稻都已收割。深秋阳光下依然十分暖和,令人有种适意的困倦。
进到门里,偌大的庭院清悠闲寂。我只能去想象七千年前在这里种精养猪烧制泥人头面的河姆渡人的苗裔,同五千年前在陶器上刻下几何图形扎眼符号的良渚人的后代,那些以鸟为图腾断发纹身的百越先人,如何接受大禹的检阅,庆典之时,偏偏有一位不知趣的巨人防风氏,披件麻衣,扎条牛皮绳子,吊而郎当,晚来了一步,被大禹喝令左右,砍下了首级。
两千多年前,司马迁亲自来此做过调查,写下了那部巨著《史记》。他也得罪了皇帝,虽勉强保住了脑袋,也还割掉了睾丸。
正殿顶上,两条苍龙之间,一轮明镜映射耀眼的阳光。阴凉的殿堂里有一尊新塑的大禹偶像,慈祥得不免俗气,倒是他背后象征治平九州水土的九把斧钺多少透出点消息。
据《蜀本记》记载:"禹本泱山广柔县人,生于石纽。"我正是从那一带而下,即当今汉川羌族地区,也是大熊猫的巢穴。禹出熊腹而生,成书更早的《山海经》可以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