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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治水的功绩,通常说是疏通了黄河,我也怀疑。我以为他是从岷江上游(古之长江源一向以氓江为主导,有《水经注》可供查考),沿长江,过三峡,北攻积石之山,南攻工共之国,东攻云两之山,一路征战,直打到这东海之滨。在当年出产象征端详的九尾狐狸的青丘之国,之后改名为会稽的这苍翠的涂山之下,遇到了那位妖娆的女娇,合欢之时,露出了熊的本相。这小处女仓皇不已,神圣的大禹不免情急,追将上去,大声喝道:"启!"才生出了人世间继承帝位的第一名皇太子。这禹在他妻子眼里是一头熊,在百姓日里传为神,史家笔下他是帝王,写小说的则可以将他写成第一个扼杀他人实现自己意志的人。至于这洪水的传说,当然不妨也可以从胎儿的羊水中去找寻先天记忆的因子,外国就有人做这学问。

  这禹陵里如今残存可考的古迹,只有大殿对面的一块石碑,斑剥的若干切料般的文字专家学者尚无人能辨认。我左看右看,琢磨来,琢磨去,恍然大悟,发现可以读作:

  历史是谜语

  也可以读作:历史是谎言

  又可以读作:历史是废话

  还可以读作:历史是预言

  再可以读作:历史是酸果也还可以读作:历史铮铮如铁又能读作:历史是面团再还能读作:历史是裹尸布进而又还能读作:历史是发汗药进而也还能读作:历史是鬼打墙又同样能读作:历史是古玩乃至于:历史是理念甚至于:历史是经验甚而还至于:历史是一番证明以至于:历史是散珠一盘再至于:历史是一串因缘抑或:历史是比喻或:历史是心态再诸如:历史即历史和:历史什么都不是以及:历史是感叹

   历史啊历史啊历史啊历史原来历史怎么读都行,这真是个重大的发现!

七十二

  "这不是一部小说!

  "那是什么呢?"他问。

  "小说必须有个完整的故事。

  他说他也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只不过有讲完的,有没讲完的。

  "全都零散无序,作者还不懂得怎么去组织贯穿的情节。

  "那么请问怎么组织?

  "得先有铺垫,再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局,这是写小说起码的常识。

  他问是不是可以有常识以外的写法?正像故事一样,有从头讲到尾的,有从尾讲到头的,有有头无尾的,有只有结局或只有片断讲不下去的,有讲也讲不完的。没法讲完的,可讲可不讲的,不必多讲的,以及没什么可讲的,也都算是故事。

  "故事不管你怎么讲,总还得有个主人公吧?一个长篇好歹得有几个主要人物,你这-?

  "书中的我,你,她和他,难道不是人物?"他问。

  "不过是不同的人称罢了,变换一下叙述的角度,这代替不了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你这些人称,就算是人物吧,没有一个有鲜明的形象,连描写都谈不上。

  他说他不是画肖像画。

  "对,小说不是绘画,是语言的艺术。可你以为你这些人称之间耍耍贫嘴就能代替人物性格的塑造?"

   他说他也不想去塑造什么人物性格,他还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性格。

  "你还写什么小说?你连什么是小说都还没懂。"

  他便请问阁下是否可以给小说下个定义?

  批评家终于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还什么现代派,学西方也没学像。"

  他说那就算东方的。

  "东方更没有你这样搞的!把游记,道听途说,感想,笔记,小品,不成其为理论的议论,寓言也不像寓言,再抄录点民歌民谣,加上些胡编乱造的不像神话的鬼话,七拼八凑,居然也算是小说!"

  他说战国的方志,两汉魏晋南朝北朝的志人志怪,唐代的传奇,宋元的话本,明清的章回和笔记,自古以来,地理博物,街头巷语,道听途说,异闻杂录,皆小说也,谁也未曾走下规范。

  "你又成了寻根派?"

  他连忙说,这些标签都是阁下贴的,他写小说只是耐不住寂寞,自得其乐,没想到竟落进文学界的圈子里,现正打算爬出来,本不指望写这种书吃饭,小说对他来说实在是挣钱谋生之外的一种奢侈。

  "你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他说他压根儿没主义,才落得这分虚无,况且虚无似乎不等于就无,正如同书中的我的映像,你,而他又是那你的背影,一个影子的影子,虽没有面目,毕竟还算个人称代词。

  批评家拂袖而去。

  他倒有些茫然,不明白这所谓小说重要的是在于讲故事呢?还是在于讲述的方式?还是不在于讲述的方式而在于叙述时的态度?还是不在于态度而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还是不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而在于确定态度的出发点?还是不在于这出发点而在于出发点的自我?还是不在于这自我而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还是不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而在于感知的过程?还是不在于这一过程而在于这行为本身?还是不在于这行为本身而在于这行为的可能?还是不在于这种可能而在于对可能的选择?还是不在于这种选择与否而在于有无选择的必要?还是也不在于这种必要而在于语言?还是不在于语言而在于语言之有无趣味?而他又无非迷醉于用语言来讲述这女人与男人与爱情与情爱与性与生命与死亡与灵魂与肉体之躯之快感与疼痛与人与政治对人之关切与人对政治之躲避与躲不开现实与非现实之想象与何者更为真实与功利之目的之否定之否定不等于肯定与逻辑之非逻辑与理性之思辨之远离科学超过内容与形式之争与有意义的形式与无意义的内容与何为意义与对意义之规定与上帝是谁都要当上帝与无神论的偶像之崇拜与崇尚自我封为哲人与自恋与性冷淡而发狂到走火入魔与特异功能与神经分裂与坐禅与坐而不禅与冥想与养身之道非道与道可道与可不道与不可不道与时髦与对俗气之造反乃大板扣杀与一棍子打死之于棒喝与孺子之不可教与受教育者先受教育与喝一肚子墨水与近墨者黑与黑有何不好与好人与坏人非人与人性比狼性更恶与最恶是他人是地狱乃在己心中与自寻烦恼与汉梁与全完了与什么完了什么都不是与什么是是与不是与生成语法之结构之生成与什么也未说不等于不说与说也无益于功能的辩论与男女之间的战争谁也打不赢与下棋只来回走子乃涵养性情乃人性之本与人要吃饭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过真理之无法判断与不可知论与经验之不可靠的只有拐杖与该跌跤准跌跤与打倒迷信文学之革命小说与小说革命与革小说的命。这一章可读可木读,而读了只好读了。

七十三

  我来到东海之滨这小城,一位单身独居的中年女人一定要我上她家去吃饭。她来我留宿的人家请我的时候,说她一早上班之前,已经为我采买了各种海味,不仅有螃蟹,(左女右圣)子,还买到了肥美的海鳗。

  "你远道来,到这海口,哪能不尝尝新鲜?别说内地,这大城市里也不一定都有。"她一脸殷情。

  我难以推却,便对我寄宿的这房主人说:"要不,你同我一起去?"

  房主人同她是熟人,说:"人专为请你,她一个人怪闷的,有事要同你谈谈。"

  他们显然商量好了,我只好随同她出门。她推上自行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