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的性生活,使北京之行一些枝蔓小节清晰起来,他几乎能记起每次性高潮是如何来到的,那些环境,那些气氛,那些不断翻新的花招,现在还剩下了什么?早晚将沦陷的北京,闪耀着末日的华丽,还剩下什么?
第三天闵走进卧室,惊奇地看到裘利安衣服整齐,捧了个茶碗坐在船形桌前。他脸上毫不掩饰地显出无聊感,闵在他对面床上坐下,叹了口气。
“怎么?”裘利安认为闵并不是在抗议,他不过是凭本能问了一句。
“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和你做爱的,今年是我本命年,我属鼠,按中国算法,春节开始就是三十六岁-你离开北京之后。”
她的话使他一惊,他不知道安排他提早离开北京还有这么一层原因。这些数字一直对他不具有什么意义,包括她三十六,他二十八。他对中国十二年一轮转的天象图从来没有兴趣。
“本命年,应禁违例性事,会有难以预料的灾祸。”闵不情愿说下去,她甚至也不看裘利安。
“上帝保佑!”裘利安笑起来,中国人迷信太多,这种十二年一轮转的属相,比西方星象更不值一哂。不过对中国古老文化,他还是最好谦卑一些。“这么严重?”
闵说,母亲说起过此事,但她从未见过书,父亲如宝贝藏着,连母亲也没法帮她找到。上一次本命年,二十四岁时,她有所心动,就去一向保持中国唐代 遗风的日本旅游,曾到一个有名的神道庙。那里的住持,世代相传,女儿接任,虔信房中术。她与女住持一见投缘,便请教了关于本命年的戒论。女主持说,中国古 传,本命年不能有逾分内性事,分内性事稍有节制即可。至于何为“分”,各家说法不一。按中国民族道德婚内房事为分,不然犯冲。
女住持还说,人不可与鬼交,犯之不出三年必死。
何以知之?她问。
女住持说,只需取新布一尺,在落日之时,悬挂在东墙上,第二日查看,布上必有血色。而且声称七月十五日鬼节始,鬼交之期,若交,必有重难,悬挂东墙之布,即刻就有血色。
裘利安问,有谁试过吗?中国人什么都是身体力行,他知道自己这问题很傻。
那住持说,有人试过,布上果然有红色,后果然暴卒。闵说,住持警告过她,千万勿试。
裘利安瞪眼瞧着闵。他从她那里已经听到过许多怪事,大都当场有验证的,当场床上见效的,现在却是一个说不清的威胁,一个未来才能应验的凶兆。不,他不会,也不想把闵说的什么红布之事当真。至于本命年之凶险,他情愿绕开这个问题。他喝茶,有经验地吹拂漂在水面的茶叶。
但是闵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你信不?本命年的禁忌。”
裘利安开心地笑起来。太有趣了!因此,仅仅为了挽救闵的生命,他们也就当停止这种私情,直到明春。
他完全了解他说这话会懊悔,但还是说了:“当然不信。照这个禁令,全世界将有多少人每年自动躬身请死神?”
她微笑了。“这正是那位女住持告诉我的话。不信这套传统的,此禁忌不起作用。”
“但是,你相信这套传统!”
“不,我不相信整套传统。我只遵循我发现可证明有用的部分。孔子就这么说:尊敬鬼神,保持距离。”
裘利安听呆了,这正是英国从洛克、休谟起,直到莫尔的经验主义哲学传统,原来也是中国典型的思想方式。闵的断言,使这复杂之极的哲学原理变得如此明晰。
“要是最终证明这禁忌是实,怎么办?我指引祸上身?”他问。
“那我下辈子再信。这辈子我就认了!”闵斩钉截铁地说。这样冒死相爱,使他感动到极点。
他走到闵面前,看着,低下头去亲亲她的眉心,说:“时间不早,回去吧,今夜梦中我到你那儿去,如何?”
他比她还记得住时间,比她还在乎她的困境。她默默地站起来,离开了。裘利安突然感到很不安,他向走到楼梯底端的闵大声说:“我会一整天都想着你,明早见,我的爱。”
这是裘利安第一次用爱这个词,哪怕是称呼,也是第一次。对她用如此亲密的用词,她愣在那儿,没想到似的。但她立刻反应过来,露出一个裘利安式嘲讽的微笑,然后走了。
裘利安站在楼梯口上,闵说的所有事都抵不上她本命年冒死做爱这件事,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的脑子绕不开这点,此时全拴在这点上,她爱他,以她的方式,有什么错?她就是一个这浪漫文化熔铸的完美的青铜器。
春天,雾从海湾边海湾边漫起,往山上涌来。有时到中午,太阳普照,雾才慢慢退下山去,退回水里。裘利安新学期的课都在下午,惟一的上午是周二, 在十点,并不妨碍他和闵的幽会。如果是有意如此安排,不知闵用什么主意让郑主任中计。虽然课程表在开学前就定下了,他依然不能排除这里有闵的心计。
以往的春天,裘利安都有一个新女朋友,仿佛春天就是换女朋友的季节。而一九三六年的这个春天,他一点也没这心情,虽然他和闵从相识到现在,远不到一年时间,而且,他们的私情时间更短,但已觉得与她度过好多春天了。
学校里正在闹学潮,学生在反对校长和“他的一帮”对日侵华的抗议的不合作态度,他们要求校长辞职,很多教授在表示与校长“共进退”,以示支持。 如果学潮闹成真了,很多人的高薪教职就难保。裘利安的同事们正紧张着,日子不好过。中国大学生很不幸,政治精力没别的出路,不像剑桥政治活动,主义太多, 学生就无法集体行动。在这里,他的工作倒是保险的,大家心里太乱,没人来注意他。他原是个喜欢社交的人,因为闵,他变得故意孤僻,尽量少参加社会活动,更 不引起人关心。
第二天一早,仆人们出去后,裘利安等门钥匙转动,但是没有声音。他以为闵有事不能来了。这时,卧室门突然被推开,他光着身子,从床上跳起来,冲到门口,把一身凉气的闵拽进来,抱在怀里。
就在房门口,他把闵的外衣脱掉,非常惊奇她里面什么衣服也没穿,可能前几次都是这样,只不过他未发现而已。只套了一件旗袍,就这么从家里穿小路 跑了过来,难怪她的身体仍是那么凉。明显她是省一秒钟好一秒钟。她的想法被看穿,脸害羞地红了。他抱起她上床,她赤裸的身子紧紧贴着他,她的乳头又出现了 那种最迷人的凸起,嫩红中带一点赭褐。
这时,他闻到她的身体发出一种很奇怪的香味,淡淡的涌过来,他一闻见,立即就兴奋起来,他的手滑进她,那儿有同样奇怪的香味。那天他们的交合, 又回到北京那种兴奋热烈。被子早被他们掀掉,也一点没觉得冷,一直到事完之后,他们才盖好被子,闭着眼睛抱在一起。这次她不愿意再看怀表-她根本就没有 带来。
裘利安问闵:“你的身体怎么有一种气味,以前没有闻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