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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听来,她并不是在讽刺,也不像在指责,她一定觉得非常冤枉,爱上一个不配爱、侮辱她的男人。这时,他又一次诅咒自己不该陷入爱情里。爱情, 包括一个女人的肉体,对一个男人不算什么,可他每次和她做爱,迷恋的也包括她的肉体,他不承认爱,但他每天闭上眼睛,就看见她,那就是爱,他只是不肯承认 而已。

闵的眼睛盈满泪水,那泪水越积越多,他的心越来越沉重。闵看上去在竭力不让泪流下来,她说,她为爱错一个人后悔,为该彻底忘掉又办不到愤恨自己。

她渐渐靠近他,她的眼睛突然镀上温柔,全是爱,没命忘命的爱。

“别这样。”裘利安抵挡不住,只得说,转身不看闵。

“你情愿看到我死,对吗?”闵的气息,他熟悉的,那种令他心醉的气息,“我会的,但,裘利安,求求你,在这个时候别抛开我。”

“我没有。”他一味否认,自己也不知道在否认什么,像是说没抛开她,也像是说并没有想看到她死。

她的眼神没有亮点,她的呼吸变弱。裘利安突然醒悟过来,爱情是她身体和灵魂的粮食,她可能真想自杀-她是不是有一种绝闭性命术?她再三说过“要当面死在你跟前”。他认为自己和那两个女人鬼混很卑鄙,因为他根本不爱她们。

裘利安无法再忍受自己的罪孽感,他一把抱住闵,大声说,“我爱你。”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说出这句话,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他又加了一句,“相信我。”

闵一时呆住了,但她的呼吸缓过来,她看着他的眼睛。很无奈地摇摇头,低下脸说:“我知道,我很贱,以死求你爱我,你这是在同情我,但我已知足了。”闵抬起头来,脸和嘴唇有了点血色,好像灵魂又返回她身上。“我母亲说过,贱的对面不是贵,贱到底那才是贵。”

她挣脱开裘利安的怀抱,让他先走。

裘利安走了十几步路远,回了一下头,闵不在小道了。他在一片绿色里穿行,突然听到鸟叫,还有猴叫。这才发现他走了相反方向,远远离开校园,在山 中密林里迷了路。鸟和猴你叫一段,我再叫一段,热闹着呢,却很难看见它们。一朵一朵的杜鹃、牵藤花,叶片花瓣,都比平常的花叶大几倍。天光穿过密闵,一道 道一线线地漏下来。

他塞住耳朵,深呼口气,静下心来。朝准了方向,也就出来了。

教室里学生们等急了,裘利安晚到四十分钟,学生已经去他家里办公室找过,找不到人,就慌了,报告了郑系主任。

裘利安在课堂上第一句话就是:“抱歉,我迷路了。”说得太认真了,他首先笑起来,学生们笑起来,是被他感染的。

这一整天都不真实,晚上和英国女人有约会。

他不想去,但要取消已经晚了。于是,他回了一次家,特别换了西服系上领带,头发也梳得齐整,他与闵见面从来没这么俗气的打扮。

英国女人也特地打扮过,不知怎么打扮成中国女人,香烟广告上女明星的架势,穿的是旗袍,戴的是珍珠项链,头发烫过,插了两朵鲜玫瑰,红色的。

“你怎么心不在焉?”她立即觉察出来。

裘利安直抱歉,说吹了山风着了凉,身体有点不舒服。

她却高兴起来,可能认为他这样了,还来赴约。她越高兴,裘利安就更不对劲,西方女人心不细腻,如果是闵,一定会强迫他回家休息。而且西方女人, 无论什么长相,穿旗袍就是不伦不类,样子有点可笑,很像伦敦舞台上毛姆剧本中的中国女人。性感的旗袍是专为覆盖中国女人的肉体,而存在于世上的。

他不想看她,就自然地掉头看门口。正巧看见美国女人和一个西方男子走进来,原来如此,人家也不让时光空闲着。当然,本该如此,在他与别的女人约会时,他对面这个头发插鲜花的女人也会另找快乐。

凭什么这样去想她们?是我神经太紧张。裘利安闭了闭眼睛提醒自己:我也是在与她们玩游戏,谁也不欠谁。这是自由的游戏,因此,不可能有真情实意。

这顿饭吃得很费劲,很辛苦,他努力凑趣,让对方不太难为情。她的话太多,以前他一点没觉得。他只盼着最后一道水果上来,酒喝完,就叫车送她回家。

两人上出租车后,英国女人说裘利安不舒服,她得送他回家。他没勉强。

到房门口时,他吻吻她的脸颊,就说晚安,完全没有邀请她进去的意思。

他关上门,为摆脱这个女人,松了一口气。室内盆花月季、仙人球,翠菊都在继续开花,杜鹃花凋谢后,仆人田鼠种了一丛小竹。田鼠说,这是湘妃竹, 相传舜,也就是中国开天辟地第二个皇帝,南巡苍梧而死。舜的两个妃子,许久没有消息,就沿途追寻,忽闻噩耗,在海湾湘之间痛哭,眼泪洒在竹子上,竹子上的 斑点就是她们的泪水。

裘利安很喜欢这个中国民间故事。他洗完澡,就上床。在床上折腾许久也睡不着,起来,放一张唱片。房子里有了音乐,像木鱼,又像水滴声。停了音乐,就能听到庙宇钟声,他闭上眼睛。

夜莺在啼唱,石头掉进水潭的声音。一个云发高髻缀满珠玉的中国美女,从竹丛里走出,朝他卧室走来,他认识她,她哭泣的样子也很美。

莫非我死了?他躺在床上,想起来,费尽力气也没办到。这时,她在一件件脱衣服,使她变成一个朝代一个朝代的人。

她一边脱一边大声斥责他:“你就是怕爱,谁爱你,你就伤害谁。你在浪费时间,生命却在逝去,等我不存在了,你才会感到没有我的可怕。我本来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拒绝,就等于拒绝你自己。

“我根本就是处女,重新又是一个处女,就像初恋一样地渴望爱。没你,我就完全不是我,只有想到你,仅仅想到,就不一样。你想和其他女子逢场作戏来忘掉我,背叛我?你看,我脱到这最后一层,已是现代女性,再脱,就是纯粹的女性,你怎么来表示你的感情?”

衣服脱完,她裸着身子,伏到他身上来,像蛇一样扭动。他觉得下面已经撑不住,“又早泄了。”就像他们刚开始那样。

她显然很不满意,狂暴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又重又狠。可他怎么不觉痛,只感到她对他充满鄙夷,使他汗颜,做个男人干脆不够格。

她走到船形桌子边,裸着躺了上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她的声音很轻很从容,像在念古诗词。

船和她一起浮游出窗,他跟上去,但船很快飞走。他大叫一声:“闵!”醒来,才凌晨三点钟。

这个梦,裘利安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梦里的事从来都稀奇古怪,不必在意。“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这话他也记得。

这早已停了的留声机,这满屋子的绫罗绸缎,这两个瓷花瓶,这船形桌子,这楼上楼下的花和画,锦绣芬芳世界,是由于有闵,没闵,这世界就残缺,就不真实。

他早就意识到这点了,这刻更意识到这点。我最爱的,我就毁坏。看着我和她痛苦,真是折磨,我反而沉浸于这种折磨。我为什么要害怕爱?我对待自己首先就像个 暴 君,不用说对闵了,我其实仇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