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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了从来不与顾客搭话的习惯。“噢,我就先吃二两吧。”小子抱歉地说。他把右手食指弯曲着,往上推推自己的眼镜,其实眼镜并没有出溜到鼻子尖下的意思。“如果您的钱或者粮票不够,”不知为什么,素素会这样想,而且会这样说,“那没关系。您先要上,明天再把欠缺的送来好了。”“那制度呢?”“我先垫上,这不碍制度的事。”“谢谢您。那我就得多吃了。因为中午没有吃饱。”“你吃一斤半吗?”“不,六两。”“行。”她又端来四两。厨师发现这位顾客是素素的相识,便在盛完以后又加了一勺羊肉丁。每一颗疙瘩都过过油。金光闪亮,像一盘金豆子。金豆子的光辉传播到脸上来了,小伙子的笑容也更加好看。素素第一次明白炒疙瘩是个绝妙的、威力无比的宝贝。“说我骑车撞了人,把我的钱和粮票全要了去了。”“可是您没撞?是吗?”“当然。”那您为什么给他们钱?一分也不该给,气死人!”“可那老太太需要粮票和钱。再说,我没有时间生气。”那边的顾客在叫。“来了!”素素高声回答,拿起抹布走过去。 晚上回家以后,她想给奶奶讲一讲这个傻子。奶奶犯了心绞痛。爸爸妈妈拿不定主意是否立即送医院。“那个医院的急诊室臭气熏天,谁能在那个过道里躺五小时而不断气,就说明他的内脏器官是铁打的。”素素说。爸爸瞪了她一眼,那目光责备她这样说是对奶奶全无心肝。她一扭身,走了,回到她住的临时搭就的一个小棚子里。 这天夜里,素素做了梦。这是她许多年前最常做的梦之一-放风筝。但是每次放的情景不同。从1966年,她已经有十年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而从1970年,她已经有六年没有做过任何的梦了。长久干涸的河床里又流水了,长久阻隔的公路又通车了,长久不做的梦又出现了。不是在绿草地上,不是在操场上,而是在马背上放风筝。天和地非常之大。“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孩子们齐声朗诵,原来放风筝的并不是她,而是一位一顿吃了六两炒疙瘩的小伙子,风筝很简陋,寒伧得叫人掉泪!长方形的一片,俗名叫做“屁股帘儿”。但是风筝毕竟飞起来了,比东风饭店的新楼还高,比大青山上的松树还高,比草原上空的苍鹰还高。比吊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的气球还高。飞呀,飞呀,一道道的山,一道道的河,一行行的青松,一队队的红卫兵,一群群的马,一盘盘的炒疙瘩。这真有趣!她也跟着屁股帘儿飞起来了,原来她变成了风筝上面的一根长长的飘带儿。 梦醒了,天还没亮。她打开手电,找寻自己那张最幸福的照片。建国十周年,她给毛主席献过花。她确信自己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她哼着《社员都是向阳花》,缝紧了外衣上的那枚已经松脱了好久的滴拉耷拉的扣子。她自动祝愿毛主席身体健康。她给奶奶熬了山药汤。这种汤真是效验如神,奶奶喝过就好多了。这时天已大亮,家人和街坊都已起床。于是她尽情地刷牙漱口,她发出的声音非常之响,好像一列火车开进了她们的院子。而她洗脸的声音好像哪吒闹海。她吃了剩馒头和一片榨菜,喝了一碗白开水。只是在她怀疑《白开水最好喝》这篇文章是否攻击三面红旗的时候,她才从屁股帘儿上略略回到了现实世界,但她仍然系紧了鞋带,走起路来咯、咯、咯地响,好像后跟上缀着一块铁掌,好像正在用小锤锤打楔子,目的是打一个捷克式五斗柜。 “素素,你为什么这样高兴?”爸爸问。 “我要-当科长了。”素素答。爸爸高兴坏了。六岁的时候,素素在幼儿园当小组 长,爸爸高兴得见人就说。九岁的时候,素素当少先队的中队长,爸爸也美得一颠一颠 的。…在那个汽笛长鸣的时候,爸爸忽然哭了,他的脸孔扭曲得那么难看。火车上的孩子们也哭成一团。但是素素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看来她一心大有作为,比她爸爸坚决得多。“您来了?”“您好!”“今天用点什么?”“我先跟您清帐。这是四两粮票,两毛八分钱。”“您真是小葱拌豆腐。”“不,我不吃拌豆腐。还是来四两炒疙瘩吧。”“您不换个样儿吗?有水饺,每两七个,一毛五分钱。包子,每两两个,一毛八分。芝麻酱烧饼就老豆腐,吃四两只要三毛。”“什么快就吃什么。”“您等等,那边又来人了。…那我去给您端包子,今天还要六两吗?…包子来了,您怎么这么忙?您是大学生吗?”“我配吗?”“您是技术员、拉手风琴的、还是新结合到班子里的头头?”“我像吗?”“那…”“我还没有工作。”“您等一等,那边又来了一位顾客。…没有工作您怎么这么忙?”“没有工作的人也是人,有生活,有青春,有多得完不了的事。”“您忙什么呢?”“看书。”“书?什么书?”“优选法。古生物学。外语。”“您考大学?”“现在的大学是考的吗?我又不会交白卷。”“可惜,张铁生的经验不好推广。”“总要学点什么,总要学点有意思的东西。我们还年轻。是吗?”他吃完包子,匆匆走了,留下了一个谜。 他准时,又在同一个时间来了,这次是老豆腐。灰白色的老豆腐上撒满了绿色的韭菜花、土黄色的麻酱和鲜红的辣椒。为什么中外人士都知道秦始皇,却不知道发明老豆腐的天才科学家的名字呢?“您骗我。”“没有啊!”“您说您没有工作。”“是的,三个月以前,我才从北大荒‘困退’回来。但是,下个月我就上班了。”“在哪个科研机关?”“街道服务站。我的任务是学徒,学修理雨伞。”“这回您可惨了。”“不。您有坏了的雨伞吗?赶明儿拿给我。”“可您的优选法,还有古生物学,外语什么的…”“继续学。” “用优选法修伞吗?还是用恐龙的骨架做一把伞?”“哦,优选法对于伞也是有用处的。但问题还不在这里。您听我说…再来一碗老豆腐吧,辣椒不要那么多了,您瞧,我已经是一脑门子汗。谢谢…是这样,职业是谋生的手段,也是最起码的义务,但是人应该比职业强。职业不是一切也不是永久。人应该是世界的主人,职业的主人,首先要做知识的主人。您修伞我也修伞,您挣十八块我也挣十八块;但是您懂得恐龙,我不懂,您就比我更强大,更好也更富有。是吗?”“我不懂。”“不,您懂,您已经懂了。要不,您干嘛和我说话?那位山东顾客正在发脾气,他的煮花生米里有一块小石头,把他的牙床硌疼了。再见。”“再见。明天见。” “明天”两个字使素素的脸发烧。明天就像屁股帘儿上的飘带,简陋,质朴,然而自由而且舒展。像竹,像云,像梦,像芭蕾,像G弦上的泛音,像秋天的树叶和春天的花瓣。然而它只是一个光屁股的赤贫的娃娃也能够玩得起的屁股帘儿。 明天他没有来。明天的明天他也没有来。为了寻找一匹马驹,素素迷了路。在山林里,她咴儿咴儿地叫着,她像一匹悲伤的牝马。她像被一下子吊销了户口、粮证和购货本子。“是您!您…还来!”“我奶奶死了!”素素像掉到冰窟窿里,她靠在墙上,半天,她才想明白,这个戴眼镜的小傻子的奶奶并不是自己的奶奶。然而她仍然十分悲伤,身上发冷。“生命是短促的。所以,最宝贵的是时间。”“而我的最宝贵的时间是用来端盘子的。”她忧郁地一笑,好像听到了遥远的小马驹的蹄声。“谢谢您给那么多人端过盘子。但不止是端盘子。”“还有什么呢?就是端盘子也不见得那么需要我。为了在这里端盘子,我爸爸妈妈没少费劲。”“一样的,”一个会心的笑,“我建议您学点阿拉伯语,你们是清真馆。”“清真馆又怎么的?反正埃及大使不会到这里来吃炒疙瘩。”“但是您可能担任驻埃及大使,您想过吗?”“您可真会开心,”小马驹跑进清真馆,踏痛了她的脚,“简直是在做梦!”“做做梦,开开心,又有什么不好?否则,生活不是太沉闷了吗?而且您应该坚信,您完全可以做到和驻埃及大使具有同样的智慧、品格、能力,甚至远远地把他甩在后面。您可以做不成大使,但是您应该比大使还强。关键在于学习。”“这话有点野心家的味儿。”“不,这只是起码的阿达姆的味儿。”“什么?”“阿达姆。”“什么阿达姆?”“这是我要教给您的第一个阿拉伯语词:阿达姆-人!这是一个最美的词。伊甸园里的亚当,就是阿达姆的另一种音译。而夏娃呢,发音是哈娃,就是天空。人需要天空,天空需要人。”“所以我们从小就放风筝。”“瞧,您是高材生。” 第一课:人。亚当需要夏娃,夏娃需要亚当,人需要天空,天空需要人。我们需要风筝、气球、飞机、火箭和宇航船。阿拉伯语就这样学起来了,这引起了周围许多人的不安。你应该安心端盘子。你应该注意影响。你有没有海外关系,如果再搞清队、查三怪-怪人、怪事、怪现象,就要为你设立专案。我没有砸一个盘子。我不想当科长。我知道穆罕默德、萨达特和阿拉法特。我一定欢迎你担任我的专案组长。 同时,她和佳原“好了”。情报立即传到爸爸耳朵里。对于少女,到处都有摄像和监听的自动化装置。“他的姓名、原名、曾用名?家庭成分,个人出身?土改前后的经济状况?出生三个月至今的简历?政历?家庭成员和主要社会关系有无杀、关、管和地、富、反、坏、右?戴帽和摘帽时间?本人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表现?本人和家庭主要成员的经济收入和支出,帐目和储蓄…”所有这些问题,素素都答不上来。妈妈吓得直掉泪。你才24岁零七个月,再过五个月才好搞对象。有坏人,到处都有坏人。爸爸决心去找该人所属街道、单位、派出所、人事科、档案处。为此,他准备请一桌涮羊肉,把他熟悉的有关人员发动起来。砰-噗,爸爸最心爱的宜兴陶壶被掼到了地上,粉碎了。“您用这种办法也许能找到反革命,但永远不能找到朋友!”素素大喊,完全是一个铁姑娘,然后她哭了。 饭馆的主任、委员、干事、组长、指导员也都向她提出了爸爸式的问题和妈妈式的忠告。无产阶级的爱情产生于共同的信仰、观点、政治思想上的一致。长期地、细致地互相了解。要严肃,慎重,认真。要绷紧弦,带着敌情观念。选择爱人要按照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五项条件。饭馆的茶壶不能摔。在少先队里,素素从小受到爱护公共财物的教育。 毛主席去世了。素素战栗着,哭得闭过气去。她早就想哭了,哭毛主席,也哭自己和别人。“中国完了!”爸爸说,但完了的是“四人帮”,只是在瞻仰遗容的时候,素素才第二次走近了毛主席,“我给您献花来了”。她轻轻地、平静地说。 她知道一切都在变。她可以大胆地学阿拉伯语了,虽然打一夜扑克的人仍然比学一夜外语的人更容易入党和提干。她可以大胆地与佳原拉着手走路了。虽然有人一见到青年男女在一起就气得要发癫痫病。但是,他们仍然找不到谈话的地方。公园的椅子早就坐满了。好容易发现一个,原来脚底下一大摊呕吐物。换另一个开阔散漫的公园吧,那里每个长椅旁的电线杆上都挂着一个广播喇叭。“现在播送游客须知”。须知里净是些“罚款5角至15元”,“送交专政机关处理”,“自觉遵守,服从管理”之类的词儿。须知挺复杂,看来不经过一周学习班的培训,是无法学会逛公园的。能在这里坐下来谈情说爱吗?走。 到哪里去?护城河边倒是没有须知的喇叭,但是那里偏僻。听说有一次,一对情侣在那里喁喁地谈着情话,“不许动!”一个蒙面人出现在面前,手里拿着攮子,旁边还站着一个帮手。结果,手表抹(读妈)下来了,现金也被搜了腰包。爱情在暴力面前总是没有还手之力。后来公安部门破了案,抓到了坏人。有人为什么不喜欢公安局呢?没有公安局不行。 去饭馆。你先得站在别人的椅子后面,看着他如何一筷子一勺,一口汤一口饭地吃完,点上烟,伸懒腰。然后,你好不容易坐下了,你刚动筷子,新来的接班人为了不致被人抢班,早把一只脚踩到你坐的椅子衬儿上。他的腿一颤一颤,肉丁和肚片在你的喉咙里跳舞。去咖啡馆或者酒吧间,那是腐蚀人的地方。所以没有。溜大街或者串胡同。美国也正在提倡散步,免得发胖。冬天太冷。当然,他们也曾经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穿着棉大衣和棉猴,戴着皮帽子和毛线围巾,戴着口罩谈恋爱。倒是卫生,不传染。再有,胡同里还有一些顽童,他们见到一对情侣就要哄、骂、扔石头。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来到人世的。 佳原总是随遇而安。一段栏杆,一棵梧桐下,一道河边,佳原就满足了。他希望早一点坐下来,和素素依偎在一起,用阿拉伯语和英语交谈,素素总是挑剔、不满意、不称心。不,不,不。她不要代用品,就像山东顾客不容忍煮花生米里的石子。三年了,他们的周末几乎是在寻找中度过的。他们寻找坐的地方。找啊,找啊,一晚上也就完了。我们的辽阔广大的天空和土地啊,我们的宏伟的三度空间,让年轻人在你的哪个角落里谈情、拥抱和接吻呢?我们只需要一片很小、很小的地方。而你,你容得下那么多顶天立地的英雄、翻天覆地的起义者、欺天毁地的害虫和昏天黑地的废物,你容得下那么多战场、爆破场、广场、会场、刑场…却容不下身高1米6、体重48公斤和身高1米7弱、体重54公斤的素素和佳原的热恋吗? 素素揉了一下眼睛,眼睛火辣辣的。是她的手指接触过辣椒吗?是眼睛辣了才伸出手指,还是伸出手指,眼睛变辣了呢?今天晚上我们有地方呆吗?天在冷着,但还不用口罩。佳原说他要去房管局呢,有了房就结婚,他们再不用串胡同了。“我说同志姐,你能不能告夯(诉)我,这个大市街要往哪哈(下)里走呢?”一个有口音的、背着一个大包袱、被包袱压得直不起腰来的、新衣服上沾满了灰土的人说。那人其实比素素大许多。 “大市街?这就是大市街呀!”素素向那正变化着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一指。那儿,汽车、电车和自行车就像海潮一样地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地涌上去,又停了下来,停下来,又涌上去。 “这儿就是大市街?”压弯了腰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来,翻起了两枚乌黑的眸子。素素的脖子也跟着发酸。乌黑的眸子表示着诚实的不信任。素素重复强调:“这就是大市街。”她恨不得把百货大楼和中心烤鸭店放在手心上托给这位老实而又多疑的问路者。问路人犹犹疑疑地挪动了脚步,他横穿马路却没有走人行横道虚线。穿白衣服的交通民警拿起半导体扩音喇叭向他高声喊叫。被呵斥搞慌乱了的中年人干脆停在马路中心,停在汽车的漩涡里。他歪着脖子问交通警:“同志哥,大市街在哪哈里?” “素素!”佳原来了,满头大汗,头发蓬乱,喘着气。“你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吗?怎么等也等不着,忽然又冒出来了。”“我会隐身术。我本来就一直跟着你呢。”“如果我们都会隐身术就好了。”“为什么?”“在公园跳舞也没人看得见。”“你喊什么?让人家直看你。”“有人一听跳舞就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