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笑,“我建议您学点阿拉伯语,你们是清真馆。”“清真馆又怎么的?反正埃及大使不会到这里来吃炒疙瘩。”“但是您可能担任驻埃及大使,您想过吗?”“您可真会开心,”小马驹跑进清真馆,踏痛了她的脚,“简直是在做梦!”“做做梦,开开心,又有什么不好?否则,生活不是太沉闷了吗?而且您应该坚信,您完全可以做到和驻埃及大使具有同样的智慧、品格、能力,甚至远远地把他甩在后面。您可以做不成大使,但是您应该比大使还强。关键在于学习。”“这话有点野心家的味儿。”“不,这只是起码的阿达姆的味儿。”“什么?”“阿达姆。”“什么阿达姆?”“这是我要教给您的第一个阿拉伯语词:阿达姆-人!这是一个最美的词。伊甸园里的亚当,就是阿达姆的另一种音译。而夏娃呢,发音是哈娃,就是天空。人需要天空,天空需要人。”“所以我们从小就放风筝。”“瞧,您是高材生。” 第一课:人。亚当需要夏娃,夏娃需要亚当,人需要天空,天空需要人。我们需要风筝、气球、飞机、火箭和宇航船。阿拉伯语就这样学起来了,这引起了周围许多人的不安。你应该安心端盘子。你应该注意影响。你有没有海外关系,如果再搞清队、查三怪-怪人、怪事、怪现象,就要为你设立专案。我没有砸一个盘子。我不想当科长。我知道穆罕默德、萨达特和阿拉法特。我一定欢迎你担任我的专案组长。 同时,她和佳原“好了”。情报立即传到爸爸耳朵里。对于少女,到处都有摄像和监听的自动化装置。“他的姓名、原名、曾用名?家庭成分,个人出身?土改前后的经济状况?出生三个月至今的简历?政历?家庭成员和主要社会关系有无杀、关、管和地、富、反、坏、右?戴帽和摘帽时间?本人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表现?本人和家庭主要成员的经济收入和支出,帐目和储蓄…”所有这些问题,素素都答不上来。妈妈吓得直掉泪。你才24岁零七个月,再过五个月才好搞对象。有坏人,到处都有坏人。爸爸决心去找该人所属街道、单位、派出所、人事科、档案处。为此,他准备请一桌涮羊肉,把他熟悉的有关人员发动起来。砰-噗,爸爸最心爱的宜兴陶壶被掼到了地上,粉碎了。“您用这种办法也许能找到反革命,但永远不能找到朋友!”素素大喊,完全是一个铁姑娘,然后她哭了。 饭馆的主任、委员、干事、组长、指导员也都向她提出了爸爸式的问题和妈妈式的忠告。无产阶级的爱情产生于共同的信仰、观点、政治思想上的一致。长期地、细致地互相了解。要严肃,慎重,认真。要绷紧弦,带着敌情观念。选择爱人要按照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的五项条件。饭馆的茶壶不能摔。在少先队里,素素从小受到爱护公共财物的教育。 毛主席去世了。素素战栗着,哭得闭过气去。她早就想哭了,哭毛主席,也哭自己和别人。“中国完了!”爸爸说,但完了的是“四人帮”,只是在瞻仰遗容的时候,素素才第二次走近了毛主席,“我给您献花来了”。她轻轻地、平静地说。 她知道一切都在变。她可以大胆地学阿拉伯语了,虽然打一夜扑克的人仍然比学一夜外语的人更容易入党和提干。她可以大胆地与佳原拉着手走路了。虽然有人一见到青年男女在一起就气得要发癫痫病。但是,他们仍然找不到谈话的地方。公园的椅子早就坐满了。好容易发现一个,原来脚底下一大摊呕吐物。换另一个开阔散漫的公园吧,那里每个长椅旁的电线杆上都挂着一个广播喇叭。“现在播送游客须知”。须知里净是些“罚款5角至15元”,“送交专政机关处理”,“自觉遵守,服从管理”之类的词儿。须知挺复杂,看来不经过一周学习班的培训,是无法学会逛公园的。能在这里坐下来谈情说爱吗?走。 到哪里去?护城河边倒是没有须知的喇叭,但是那里偏僻。听说有一次,一对情侣在那里喁喁地谈着情话,“不许动!”一个蒙面人出现在面前,手里拿着攮子,旁边还站着一个帮手。结果,手表抹(读妈)下来了,现金也被搜了腰包。爱情在暴力面前总是没有还手之力。后来公安部门破了案,抓到了坏人。有人为什么不喜欢公安局呢?没有公安局不行。 去饭馆。你先得站在别人的椅子后面,看着他如何一筷子一勺,一口汤一口饭地吃完,点上烟,伸懒腰。然后,你好不容易坐下了,你刚动筷子,新来的接班人为了不致被人抢班,早把一只脚踩到你坐的椅子衬儿上。他的腿一颤一颤,肉丁和肚片在你的喉咙里跳舞。去咖啡馆或者酒吧间,那是腐蚀人的地方。所以没有。溜大街或者串胡同。美国也正在提倡散步,免得发胖。冬天太冷。当然,他们也曾经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穿着棉大衣和棉猴,戴着皮帽子和毛线围巾,戴着口罩谈恋爱。倒是卫生,不传染。再有,胡同里还有一些顽童,他们见到一对情侣就要哄、骂、扔石头。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来到人世的。 佳原总是随遇而安。一段栏杆,一棵梧桐下,一道河边,佳原就满足了。他希望早一点坐下来,和素素依偎在一起,用阿拉伯语和英语交谈,素素总是挑剔、不满意、不称心。不,不,不。她不要代用品,就像山东顾客不容忍煮花生米里的石子。三年了,他们的周末几乎是在寻找中度过的。他们寻找坐的地方。找啊,找啊,一晚上也就完了。我们的辽阔广大的天空和土地啊,我们的宏伟的三度空间,让年轻人在你的哪个角落里谈情、拥抱和接吻呢?我们只需要一片很小、很小的地方。而你,你容得下那么多顶天立地的英雄、翻天覆地的起义者、欺天毁地的害虫和昏天黑地的废物,你容得下那么多战场、爆破场、广场、会场、刑场…却容不下身高1米6、体重48公斤和身高1米7弱、体重54公斤的素素和佳原的热恋吗? 素素揉了一下眼睛,眼睛火辣辣的。是她的手指接触过辣椒吗?是眼睛辣了才伸出手指,还是伸出手指,眼睛变辣了呢?今天晚上我们有地方呆吗?天在冷着,但还不用口罩。佳原说他要去房管局呢,有了房就结婚,他们再不用串胡同了。“我说同志姐,你能不能告夯(诉)我,这个大市街要往哪哈(下)里走呢?”一个有口音的、背着一个大包袱、被包袱压得直不起腰来的、新衣服上沾满了灰土的人说。那人其实比素素大许多。 “大市街?这就是大市街呀!”素素向那正变化着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一指。那儿,汽车、电车和自行车就像海潮一样地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地涌上去,又停了下来,停下来,又涌上去。 “这儿就是大市街?”压弯了腰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来,翻起了两枚乌黑的眸子。素素的脖子也跟着发酸。乌黑的眸子表示着诚实的不信任。素素重复强调:“这就是大市街。”她恨不得把百货大楼和中心烤鸭店放在手心上托给这位老实而又多疑的问路者。问路人犹犹疑疑地挪动了脚步,他横穿马路却没有走人行横道虚线。穿白衣服的交通民警拿起半导体扩音喇叭向他高声喊叫。被呵斥搞慌乱了的中年人干脆停在马路中心,停在汽车的漩涡里。他歪着脖子问交通警:“同志哥,大市街在哪哈里?” “素素!”佳原来了,满头大汗,头发蓬乱,喘着气。“你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吗?怎么等也等不着,忽然又冒出来了。”“我会隐身术。我本来就一直跟着你呢。”“如果我们都会隐身术就好了。”“为什么?”“在公园跳舞也没人看得见。”“你喊什么?让人家直看你。”“有人一听跳舞就觉得下流,因为他们自己是猪八戒。”“你的话愈来愈尖刻了。从前你不是这样的。”“是秋风把我的话削尖了的。我们找不到避风的地方。” 佳原的眼光暗淡了,她低下头。他的眼镜片上反射出无数灯光、窗户、房屋。“没有吗?”“没有。房管局不给。他们说,有些人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已经有了孩子,然而没有房子。”“那他们在哪里结的婚呢?在公园吗?在炒疙瘩的厨房?要不在交通民警的避风亭里,那倒不错,四下全是玻璃。还是到动物园的铁笼子里去?那么,门票可以涨钱。”“你别激动。你…”他把右手食指弯曲着,推一推自己的眼镜,尽管眼镜并不会出溜下来,“你说的当然是了,但是,房子毕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那么多人需要房子,确实有人比我们还困难啊!” 素素不言语了,她低下头,用脚尖踢着一块其实并不存在的石子。 “可是怎么样?你吃饭了吗?我还没吃晚饭呢。”佳原换了话题。“什么?我只记得我给很多人开了饭,却不记得自己吃过什么没有。”“那就是没吃。我们到那个馄饨馆去吧。你排队,我占座,要不我占座,你排队。”说来说去还是一个样儿,你说话快赶上开大会时候的某些报告了。” 馄饨馆很拥挤。好像吃这里的馄饨不要钱。好像吃这里的馄饨会每碗倒找两毛钱。要不,要不我们甭吃馄饨了,买几个烧饼算了。买烧饼也得排队。要不,我们甭排队了。到对过那个铺子买两个面包吧。刚巧,到那边伸出手来的时候,售货员正把最后两个果料面包卖给一位已经穿起前清时候的貉皮袍子的小老头儿。要不,要不我们甭吃面包了,我们… 我们怎么样呢? “要不我们甭生下来了,那有多好!”素素冷冷地说。“如果不是错误地批判了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论,我们也许根本不会降临到人间。”“何必那么怨气冲冲?而且我们出生在新人口论出生以前。”“果料面包没有了。”“来,两包饼干。我们有饼干,我们又端盘子又修伞。我们学习,我们做好事,帮助别人。好人并不嫌太多,而仍然是不够。”“为了什么呢?为了把七块钱和二斤粮票拱手交给讹你的人吗?”“讹去七百块也还要拉起受了伤的老太太…难道你不这样吗?素素!”打起雷来了。打起闪来了。电线和灯光抖动起来了。佳原突然喊起来了。“你尝尝我这一包吧。”“一样的。”“不,我这一包特别香。”“怎么可能呢?”“怎么不可能呢?连两滴水都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那你尝我的。”“那我尝你的。”“那我尝完了你的,你再尝我的。”他们交换了饼干,又一块一块地分着吃,吃完了,素素也笑了。饿的人比饱的人脾气要坏些。 天大变了。电线呜呜的。广告牌隆隆的。路灯蒙蒙的。耳边沙沙的。寒风驱赶着行人。大街一下子就变得空旷多了。交通民警也缩回到被素素看中可以作新房的亭子里去。 “我们要躲一躲!”冰冷的雪一样的雨和雨一样的雪给人以严峻的爱抚。雨雪斜扫着。他们拉紧了手。彼此听不见对方的话。对于自然,也像对于人生一样。他们是不设防的。然而大手和小手都很暖和。他们的财产和力量是自己的不熄的火。 “我们找个地方去!”他们嚼着沙子和雨雪,含混不清地互相说。于是他们奔跑起来了。不知道是佳原拉着素素,还是素素拉着佳原。还是风在推着他们俩。反正有一股力量连拉带搡。他们来到了一幢新落成的十四层高的居民楼前面。他们早就思恋这一排新出世的高层建筑物了。像一批陌生人。对陌生人的疑惑和反感,这是被撞倒的老太太和穿貉皮袍子的老头儿的特点。那个老头儿买面包的时候,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了他们俩一眼啊。好像他们随时会掏出攮子来似的。早就流传着对于这一排高层建筑的抨击。住在十四层的人家无法把大立柜运上去,便用绳子从窗口吊-蔚为奇观!结果绳子断了,大立柜跌得粉碎。新的天方夜谭。但是素素他们不这样想。他俩来到这座楼前,总有些羞怯,因为他们的眷恋是单相思。 风雪鼓起了他们的勇气。他们冲进去了,他们一层一层地爬着楼梯。楼道还很脏。楼道没有灯。安了灯口,没有灯泡。但路灯的光辉是一夜不断的,是够用的。他们拐了那么多弯还不到顶,那就再拐上去。他们终于走上了第14层的一个公共通道。这一层大概还没住人。有浓厚的洋灰粉末和新鲜油漆的气味。这里很暖。这里没有风、雨、雪。这里没有广播须知的喇叭、蒙面人、行人、急不可耐地抖着大腿让你让位的人。这里没有瞧不起修伞工和服务员的父母。这里没有见了一对青年男女就怪叫,说下流话辱骂甚至扔石头的顽童。这里能看见东风饭店的25层楼的灯火。这里能听见火车站的悠扬的钟声。这里能看见海关大楼的电钟。把视线转到下面,是蓝绿的灯珠,橙黄的灯眼,银白的灯花。无轨电车的天弓打着闪亮的电火花。汽车开着和关着大灯、小灯和警戒性的红色尾灯。他们长出了一口气,好像上了天堂。“你累了么?”“累什么?”“我们爬了14层楼。”“我还可以爬24层。”“我也是。”“那人可真傻。”“你说谁?”“刚才有一个乡下人,他到了大市街口,却还满处里找大市街。你告诉他了,他还不信。” 他们开始用阿拉伯语交谈。结结巴巴,像他们的心跳一样热烈而又不规范。佳原准备明年去考研究生,他鼓励着并无信心的素素。“我们不一定成功,但是我们要努力。”佳原拿起素素的手,这只手温柔而又有力。素素靠近了佳原的肩,这个肩平凡而又坚强。素素把自己的脸靠在佳原的肩上。素素的头发像温暖的黑雨。灯火在闪烁、在摇曳、在转动,组成了一行行的诗。一只古老的德国民歌:有花名毋忘我,开满蓝色花朵。陕北绥德的民歌:有心说上几句话,又怕人笑话。蓝色的花在天空飞翔。海浪覆盖在他们的身上。怕什么笑话呢?青春比火还热。是鸽铃,是鲜花,是素素和佳原的含泪的眼睛。叭啦… “什么人。”一声断喝。佳原和素素发现,通道的两端已经全是人。而且许多人拿着家伙。人是会使用工具的动物。擀面杖,锅铲和铁锨。还以为是爆发了原始的市民起义呢。 于是开始了严厉的、充满敌意的审查。什么人?干什么的?找谁?不找谁?避风避到这里来了?岂有此理?两个人鬼鬼祟祟,搂搂抱抱,不会有好事情,现在的青年人简直没有办法,中国就要毁到你们的手里。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姓名、原名、曾用名…你们带着户口本、工作证、介绍信了吗?你们为什么不呆在家里,为什么不和父母在一起,不和领导在一起,也不和广大的人民群众在一起?你们不能走,不要以为没有人管你们。说,你们撬过谁家的门?公共的地方?公共地方并不是你们的地方而是我们的地方。随便走进来了,他们为什么这样随便?简直是不要脸,简直是流氓。简直是无耻…侮辱?什么叫侮辱?我们还推过阴阳头呢。我们还被打过耳光呢。我们还坐过喷气式呢。还不动弹吗?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拿绳子来… 素素和佳原都很镇静。因为一秒钟以前,他们还是那样的幸福。虽然他们俩加在一起懂几门外文。懂一点点也罢。但是他们听不懂这些亲爱的同胞的古怪的语言。如果恐龙会说话,那么恐龙的语言也未必更难懂。他们茫然。甚至相对一笑。 “我们要动手了!”一个“恐龙”壮着胆子说了一句,说完,赶紧躲在旁人后面。“我们可真要动手了!”更多的人应和着,更多的人向后退了,然而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