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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因为他们自己是猪八戒。”“你的话愈来愈尖刻了。从前你不是这样的。”“是秋风把我的话削尖了的。我们找不到避风的地方。” 佳原的眼光暗淡了,她低下头。他的眼镜片上反射出无数灯光、窗户、房屋。“没有吗?”“没有。房管局不给。他们说,有些人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已经有了孩子,然而没有房子。”“那他们在哪里结的婚呢?在公园吗?在炒疙瘩的厨房?要不在交通民警的避风亭里,那倒不错,四下全是玻璃。还是到动物园的铁笼子里去?那么,门票可以涨钱。”“你别激动。你…”他把右手食指弯曲着,推一推自己的眼镜,尽管眼镜并不会出溜下来,“你说的当然是了,但是,房子毕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那么多人需要房子,确实有人比我们还困难啊!” 素素不言语了,她低下头,用脚尖踢着一块其实并不存在的石子。 “可是怎么样?你吃饭了吗?我还没吃晚饭呢。”佳原换了话题。“什么?我只记得我给很多人开了饭,却不记得自己吃过什么没有。”“那就是没吃。我们到那个馄饨馆去吧。你排队,我占座,要不我占座,你排队。”说来说去还是一个样儿,你说话快赶上开大会时候的某些报告了。” 馄饨馆很拥挤。好像吃这里的馄饨不要钱。好像吃这里的馄饨会每碗倒找两毛钱。要不,要不我们甭吃馄饨了,买几个烧饼算了。买烧饼也得排队。要不,我们甭排队了。到对过那个铺子买两个面包吧。刚巧,到那边伸出手来的时候,售货员正把最后两个果料面包卖给一位已经穿起前清时候的貉皮袍子的小老头儿。要不,要不我们甭吃面包了,我们… 我们怎么样呢? “要不我们甭生下来了,那有多好!”素素冷冷地说。“如果不是错误地批判了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论,我们也许根本不会降临到人间。”“何必那么怨气冲冲?而且我们出生在新人口论出生以前。”“果料面包没有了。”“来,两包饼干。我们有饼干,我们又端盘子又修伞。我们学习,我们做好事,帮助别人。好人并不嫌太多,而仍然是不够。”“为了什么呢?为了把七块钱和二斤粮票拱手交给讹你的人吗?”“讹去七百块也还要拉起受了伤的老太太…难道你不这样吗?素素!”打起雷来了。打起闪来了。电线和灯光抖动起来了。佳原突然喊起来了。“你尝尝我这一包吧。”“一样的。”“不,我这一包特别香。”“怎么可能呢?”“怎么不可能呢?连两滴水都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那你尝我的。”“那我尝你的。”“那我尝完了你的,你再尝我的。”他们交换了饼干,又一块一块地分着吃,吃完了,素素也笑了。饿的人比饱的人脾气要坏些。 天大变了。电线呜呜的。广告牌隆隆的。路灯蒙蒙的。耳边沙沙的。寒风驱赶着行人。大街一下子就变得空旷多了。交通民警也缩回到被素素看中可以作新房的亭子里去。 “我们要躲一躲!”冰冷的雪一样的雨和雨一样的雪给人以严峻的爱抚。雨雪斜扫着。他们拉紧了手。彼此听不见对方的话。对于自然,也像对于人生一样。他们是不设防的。然而大手和小手都很暖和。他们的财产和力量是自己的不熄的火。 “我们找个地方去!”他们嚼着沙子和雨雪,含混不清地互相说。于是他们奔跑起来了。不知道是佳原拉着素素,还是素素拉着佳原。还是风在推着他们俩。反正有一股力量连拉带搡。他们来到了一幢新落成的十四层高的居民楼前面。他们早就思恋这一排新出世的高层建筑物了。像一批陌生人。对陌生人的疑惑和反感,这是被撞倒的老太太和穿貉皮袍子的老头儿的特点。那个老头儿买面包的时候,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了他们俩一眼啊。好像他们随时会掏出攮子来似的。早就流传着对于这一排高层建筑的抨击。住在十四层的人家无法把大立柜运上去,便用绳子从窗口吊-蔚为奇观!结果绳子断了,大立柜跌得粉碎。新的天方夜谭。但是素素他们不这样想。他俩来到这座楼前,总有些羞怯,因为他们的眷恋是单相思。 风雪鼓起了他们的勇气。他们冲进去了,他们一层一层地爬着楼梯。楼道还很脏。楼道没有灯。安了灯口,没有灯泡。但路灯的光辉是一夜不断的,是够用的。他们拐了那么多弯还不到顶,那就再拐上去。他们终于走上了第14层的一个公共通道。这一层大概还没住人。有浓厚的洋灰粉末和新鲜油漆的气味。这里很暖。这里没有风、雨、雪。这里没有广播须知的喇叭、蒙面人、行人、急不可耐地抖着大腿让你让位的人。这里没有瞧不起修伞工和服务员的父母。这里没有见了一对青年男女就怪叫,说下流话辱骂甚至扔石头的顽童。这里能看见东风饭店的25层楼的灯火。这里能听见火车站的悠扬的钟声。这里能看见海关大楼的电钟。把视线转到下面,是蓝绿的灯珠,橙黄的灯眼,银白的灯花。无轨电车的天弓打着闪亮的电火花。汽车开着和关着大灯、小灯和警戒性的红色尾灯。他们长出了一口气,好像上了天堂。“你累了么?”“累什么?”“我们爬了14层楼。”“我还可以爬24层。”“我也是。”“那人可真傻。”“你说谁?”“刚才有一个乡下人,他到了大市街口,却还满处里找大市街。你告诉他了,他还不信。” 他们开始用阿拉伯语交谈。结结巴巴,像他们的心跳一样热烈而又不规范。佳原准备明年去考研究生,他鼓励着并无信心的素素。“我们不一定成功,但是我们要努力。”佳原拿起素素的手,这只手温柔而又有力。素素靠近了佳原的肩,这个肩平凡而又坚强。素素把自己的脸靠在佳原的肩上。素素的头发像温暖的黑雨。灯火在闪烁、在摇曳、在转动,组成了一行行的诗。一只古老的德国民歌:有花名毋忘我,开满蓝色花朵。陕北绥德的民歌:有心说上几句话,又怕人笑话。蓝色的花在天空飞翔。海浪覆盖在他们的身上。怕什么笑话呢?青春比火还热。是鸽铃,是鲜花,是素素和佳原的含泪的眼睛。叭啦… “什么人。”一声断喝。佳原和素素发现,通道的两端已经全是人。而且许多人拿着家伙。人是会使用工具的动物。擀面杖,锅铲和铁锨。还以为是爆发了原始的市民起义呢。 于是开始了严厉的、充满敌意的审查。什么人?干什么的?找谁?不找谁?避风避到这里来了?岂有此理?两个人鬼鬼祟祟,搂搂抱抱,不会有好事情,现在的青年人简直没有办法,中国就要毁到你们的手里。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姓名、原名、曾用名…你们带着户口本、工作证、介绍信了吗?你们为什么不呆在家里,为什么不和父母在一起,不和领导在一起,也不和广大的人民群众在一起?你们不能走,不要以为没有人管你们。说,你们撬过谁家的门?公共的地方?公共地方并不是你们的地方而是我们的地方。随便走进来了,他们为什么这样随便?简直是不要脸,简直是流氓。简直是无耻…侮辱?什么叫侮辱?我们还推过阴阳头呢。我们还被打过耳光呢。我们还坐过喷气式呢。还不动弹吗?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拿绳子来… 素素和佳原都很镇静。因为一秒钟以前,他们还是那样的幸福。虽然他们俩加在一起懂几门外文。懂一点点也罢。但是他们听不懂这些亲爱的同胞的古怪的语言。如果恐龙会说话,那么恐龙的语言也未必更难懂。他们茫然。甚至相对一笑。 “我们要动手了!”一个“恐龙”壮着胆子说了一句,说完,赶紧躲在旁人后面。“我们可真要动手了!”更多的人应和着,更多的人向后退了,然而仍然包围着和封锁着。佳原和素素欲撤不能。 正僵持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有一位手持半截废自来水管的勇士喊叫起来: “这不是范素素吗?” 点点头,当然。 然后是一场误会的解除。对不起,请原谅,是小偷把我们给吓坏了。据说有的楼发生过窃案,我们不能不提高警惕。 有坏人,我们还以为你们是…真可笑。对不起。 素素依稀认出了那位长头发的男青年是她小学时候的同学,比她低两级。他现在倒白胖白胖的,像富强粉烤制的面包,一种应该推广的食品。小学同学热情地邀请他们到自己的房间去做客。“既然来到了我的门口。”“那也好。”素素和佳原交换了一下目光。他们跟着小学同学走到日光灯耀眼的电梯间。他们在这幢楼里已经暂时取得了合法的身份。他们是某个住户的客人。电梯门关上了,嗡嗡地响了。他们的安全和尊严又开始受保障了,感谢这位热心的同学!电梯间上方的数字愈变愈快,从14到4的阿拉伯字都亮过了,现在是耳朵-3亮了。电梯停了,门开了。他们走出来,左转一个弯,右转一个弯。多齿多沟的铜钥匙自信地插到锁孔里,它才是主宰。呱哒,再拧一下把手,吱喽。门开了,叭,叭,前厅和厨房的灯都亮了。雪白的墙,擦了过多的扑粉。吱喽,又拧开一间居室的门。屋里充满了街灯映照过来的青光。素素真想劝阻小学同学不要拉开电灯,然而电灯已经亮了。请坐。双人床,大立柜里变得细长了的影像,红色人造革全包沙发。五斗橱。铁听麦乳精和尚未开封的“十全大补酒”。小学同学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己的新居:面积、设备、布局。水、暖、煤气。采光,通风和隔音。防火和防震。 “就你一个人吗?” “是啊,”小学同学更得意了,搓着自己的手,“我爸爸给我要了一个单元。老人急着让我结婚。我准备明年‘五一’解决。到时候你们一定来。就这样说定了吧。我已经找好了人。我的一个好友的舅舅过去给法国使馆做过饭。中西合璧,南北一炉。拔丝山药可以绕着筷子转五转而丝不断。你们可不要买东西。不要买家具,不要买台灯,不要买床上用品。所有这一切,我全有!” “你爱人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 “噢,还没定下来。” “等待分配吗?” “不是。我是说,到底跟谁结婚还没定下来。明年‘五一’前会有的,一准!” 素素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了一个玩具气球,把气球在沙发的人造革面子上使劲摩擦了几下,然后,她把气球向上一抛,吸在天花板上,不落下来了。她仰着头,欣赏着自己从小爱玩的这个游戏。 “天啊,它怎么不掉下来?怎么还没有掉下来?”小学同学惊呆了,他张开了口。 “这是一种法术。”素素说,她瞟了佳原一眼,作了一个怪相。然后他们告辞。好客的主人送他们上电梯的时候还有点魂不守舍,他惦记着那个吸附在天花板上的绿气球。素素和佳原离开了这幢可爱的高楼。雪雨仍然在下着,风仍然在吹着。哐啷哐啷,好像在掀动一张大化学板。雨雪和他们真亲热,不仅落到脸上,手上,还往脖子里钻呢。 “这一切都怪我。”佳原心痛的说,“我没有本事弄到它,让你委屈…”素素捂住他的嘴。她咯咯地笑了。笑得真开心,一朵石榴花开放也没有那么舒展。 佳原明白了。佳原也笑起来。他们都懂得了自己的幸福。懂得了生活、世界是属于他们的。青年人的笑声使风、雨、雪都停止了,城市的上空是夜晚的太阳。 素素在前面跑,佳原在后面追。灯光里的雨丝,显得越发稠密而浓烈。“这儿就是大市街,大市街就在这里!”素素指着饭店大楼高声地说。“那当然了,我从来也不怀疑。” “握个手,再见吧,我们过了一个多么愉快的夜晚。”“再见,明天就不见了。我们还得用功,我们要一个又一个地考上研究生。”“那很可能。而且我们总归会有房子,什么都有。”“祝你好梦。”“梦见什么呢?”“梦见一个-风筝。” 什么?风筝?佳原怎么知道风筝? “喂,你怎么也知道风筝?你知道风筝的飘带吗?” “噢,我当然知道啦!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素素跑回来搂住佳原的脖子,亲了他一下,就在大街上。然后,他们各自回家去了,走了好远,还不断地回头张望,招一招手。 1979年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