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獻帝馳馬到許田,劉玄德起居道旁。帝曰:「朕今欲看皇叔射獵。」玄德領命 上馬,忽草中趕起一兔。玄德射之,一箭正中那兔。帝喝采。轉過土坡,忽見荊棘中趕 出一隻大鹿。帝連射三箭不中,顧謂操曰:「卿射之。」操就討天子寶雕弓、金鈚箭, 扣滿一射,正中鹿背,倒於草中。群臣將校,見了金鈚箭,只道天子射中,都踴躍向帝 呼萬歲。曹操縱馬直出,遮於天子之前以迎受之。群皆失色。
玄德背後雲長大怒,剔起臥蠶眉,睜開丹鳳眼,提刀拍馬便出,要斬曹操。玄德見 了,慌忙搖手送目。關公見兄如此,便不敢動。玄德欠身向操稱賀曰:「丞相神射,世 所罕及!」操笑曰:「此天子洪福耳。」乃回馬向天子稱賀,竟不獻還寶雕弓,親自懸 帶。
圍場已罷,宴於許田。宴畢,駕回許都。眾人各自歸歇。雲長問玄德曰:「操賊欺 君罔上,我欲殺之,為國除害,兄何止我?」玄德曰:「『投鼠忌器』。操與帝相離只 一馬頭,其心腹之人,週迴擁侍;吾弟若逞一時之怒,輕有舉動,倘事不成,有傷天子 ,罪反坐我等矣。」雲長曰:「今日不殺此賊,後必為禍。」玄德曰:「且宜秘之,不 可輕言。」
卻說獻帝回宮,泣謂伏皇后曰:「朕自即位以來,奸雄並起;先受董卓之殃,後遭 傕、汜之亂。常人未受之苦,吾與汝當之。後得曹操,以為社稷之臣;不意專國弄權, 擅作威福。朕每見之,背若芒刺。今日在圍場上,身迎呼賀,無禮已極!早晚必有異謀 ,吾夫婦不知死所也!」伏皇后曰:「滿朝公卿,俱食漢祿,竟無一人能救國難乎?」
言未畢,忽一人自外而入曰:「帝、后休憂:吾舉一人,可除國害。」帝視之,乃 伏皇后之父伏完也。帝掩淚問曰:「皇丈亦知操賊之專橫乎?」完曰:「許田射鹿之事 ,誰不見之?但滿朝之中,非操宗族,則其門下。若非國戚,誰肯盡忠討賊?老臣無權 ,難行此事。車騎將軍國舅董承可託也。」帝曰:「董國舅多赴國難,朕躬素知;可宣 入內,共議大事。」完曰:「陛下左右皆操賊心腹,倘事機泄漏,為禍不淺。」帝曰: 「然則奈何?」完曰:「臣有一計,陛下可製衣一領,取玉帶一條,密賜董承;卻於帶 襯內縫一密詔以賜之,令到家見詔,可以晝夜畫策;神鬼不覺矣。」
帝然之,伏完辭出。帝乃自作一密詔,咬破指尖,以血寫之,暗令伏皇后縫於玉帶 紫錦襯內,卻自穿錦袍,自繫此帶,令內史宣董承入。承見帝禮畢,帝曰:「朕夜來與 后說霸河之苦,念國舅大功,故特宣入慰勞。」承頓首謝。帝引承出殿,到太廟,轉上 功臣閣內。帝焚香禮畢,引承觀畫像。中間畫漢高祖容像。帝曰:「吾高祖皇帝起身何 地?如何創業?」承大驚曰:「陛下戲臣耳。聖祖之事,何為不知?高皇帝起自泗上亭 長,提三尺劍,斬蛇起義,縱橫四海,三載亡秦,五年滅楚,遂有天下,立萬世之基業 。
帝曰:「祖宗如此英雄,子孫如此懦弱,豈不可歎!」因指左右二輔之像曰:「此 二人非留侯張良、酇侯蕭何耶?」承曰:「然也。高祖開基創業,實賴二人之力。」帝 回顧左右較遠,乃密謂承曰:「卿亦當如此二人立於朕側。」承曰:「臣無寸功,何以 當此?」帝曰:「朕想卿西都救駕之功,未嘗少忘,無可為賜。」因指所著袍帶曰:「 卿當衣朕此袍,繫朕此帶,常如在朕左右也。」承頓首謝。帝解袍帶賜承,密語曰:「 卿歸可細視之,勿負朕意。」
承會意,穿袍繫帶,辭帝下閣。早有人報知曹操曰:「帝與董承登功臣閣說話。」 操即入朝來看。董承出閣,纔過宮門,恰遇操來;急無躲避處,只得立於路側施禮。操 問曰:「國舅何來?」承曰:「適蒙天子宣召,賜以錦袍玉帶。」操問曰:「何故見賜 ?」承曰:「因念某舊日西都救駕之功,故有此賜。」操曰:「解帶我看。」承心知衣 帶中必有密詔,恐操看破,遲延不解。操叱左右:「急解下來!」看了半晌,笑曰:「 果然是條好玉帶?再脫下錦袍來借看。」
承心中畏懼,不敢不從,遂脫袍獻上。操親自以手提起,對日影中細細詳看。看畢 ,自己穿在身上,繫了玉帶,回顧左右曰:「長短如何?」左右稱美。操謂承曰:「國 舅即以此袍帶轉賜與吾,何如?」承告曰:「君恩所賜,不敢轉贈;容某別製奉獻。」 操曰:「國舅受此衣帶,莫非其中有謀乎?」承驚曰:「某焉敢?丞相如要,便當留下 。」操曰:「公受君賜,吾何相奪?聊為戲耳。」遂脫袍帶還承。
承辭操歸家,至夜獨坐書院中,將袍仔細反覆看了,並無一物。承思曰:「天子賜 我袍帶,命我細觀,必非無意;今不見其蹤跡,何也?」隨又取玉帶檢看,乃白玉玲瓏 ,碾成小龍穿花,背用紫綿為襯,縫綴端整,亦並無一物。承心疑,放於桌上,反覆尋 之。良久,倦甚。正欲伏几而寢,忽然燈花落於帶上,燒著背襯。承驚拭之,已燒破一 處,微露素絹,隱見血跡。急取刀拆開視之,乃天子手書血字密詔也。詔曰:
朕聞人倫之大,父子為先;尊卑之殊,君臣為重。近日操賊弄權,欺壓君父;結連 黨伍,敗壞朝綱; 敕賞封罰,不由朕主。朕夙夜憂思,恐天下將危。卿乃國之大臣, 朕之至戚,當念高帝創業之艱難,糾合忠義兩全之烈士,殄滅奸黨,復安社稷,祖宗幸 甚!破指洒血,書詔付卿,再四慎之,勿負朕意!建安四年春三月詔。
董承覽畢,涕淚交流,一夜寢不能寐。晨起,復至書院中,將詔再三觀看,無計可 施。乃放詔於几上,沈思滅操之計。忖量未定,隱几而臥。忽侍郎王子服至。門吏知子 服與董承交厚,不敢攔阻,竟入書院。見承伏不醒,袖底壓著素絹,微露「朕」字。子 服疑之,默取看畢,藏於袖中,呼承曰:「國舅好自在!虧你如何睡得著!」
承驚覺,不見詔書,魂不附體,手腳慌亂。子服曰:「汝欲殺曹公!吾當出首。」 承泣告曰:「若兄如此,漢室休矣!」子服曰:「吾戲耳。吾祖宗世食漢祿,豈無忠心 ?願助兄一臂之力,共誅國賊。」承曰:「兄有此心,國之大幸。」子服曰:「當於密 室同立義狀,各捨三族,以報漢君。」承大喜,取白絹一幅,先書名畫字。子服亦即書 名畫字。書畢,子服曰:「將軍吳子蘭,與吾至厚,可與同謀。」承曰:「滿朝大臣, 惟有長水校尉种輯、議郎吳碩是吾心腹,必能與我同事。」
正商議間,家僮入報种輯、吳碩來探。承曰:「此天助我也!」教子服暫避於屏後 。承接二人入書院。坐定,茶畢。輯曰:「許田射獵之事,君亦懷恨乎?」承曰:「雖 懷恨,無可奈何。」碩曰:「吾誓殺此賊,恨無助我者耳!」輯曰:「為國除害,雖死 無怨。」王子服從屏後出曰:「汝二人欲殺曹丞相!我當出首,董國舅便是証見。」种 輯怒曰:「忠臣不怕死,吾等死做漢鬼,強似你阿附國賊!」承笑曰:「吾等正為此事 ,欲見二公。王侍郎之言乃戲耳。」便於袖中取出詔來與二人看。二人讀詔,揮淚不止 。承遂請書名。子服曰:「二公在此少待,吾去請吳子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