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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坡和雪湖表面的雪壳泛着白冰一样的美丽光泽,但却阴险冷酷,这又是腾格里赐给草原狼和草原人,保卫草原的最具杀伤力的暗器和冷兵器。额仑草原 冬季山地里的雪壳,是草原白毛风和阳光的杰作。一场又一场的白毛风像扬场一样,刮走了松软的雪花,留下颗粒紧密像铁砂一样的雪沙。雪沙落在雪面上,就给松 软的雪层罩上了一层硬雪。在阳光强烈而无风的上午或中午,雪面又会微微融化,一到午后冷风一吹雪面重又凝结。几场白毛风以后,雪面就形成了三指厚的雪壳, 壳里雪中有冰、冰中掺雪,比雪更硬、比冰略脆,平整光滑、厚薄不一。最厚硬的地方可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但大部分地方却经不住黄羊尖蹄的踏踩。

眼前近处的场景更让人心惊胆寒:所有能被狼够得着的黄羊,都已被狼群从雪坑里刨出来,拽出来。深雪边缘有一道道纵向的雪壕,这都是狼群拽拖战俘 留下的痕迹。雪壕的尽头就是一个一个的屠宰场和野餐地。黄羊被吃得很浪费,狼只挑内脏和好肉吃,雪面一片狼藉。狼群显然是听到人狗的动静,刚刚撤离,狼足 带出的雪沙还在雪面上滚动,几摊被狼粪融化的湿雪也还没有完全结冰。

蒙古草原狼是精通雪地野战的高手,它们懂得战争的深浅。更深处的黄羊,无论是露在雪面上的,还是陷进雪里的,狼都不去碰,连试探性的足迹爪印也 没有。被狼群拽出的黄羊足够几个大狼群吃饱喝足的了,而那些没被狼群挖出来的冻羊,则是狼群保鲜保膘、来年春天雪化之后的美食。这片广阔的雪窝雪湖就是狼 群冬储食品的天然大冰箱。毕利格老人说,在额仑草原到处都有狼的冰窖雪窖,这里只不过是最大的一个。有了这些冰窖,狼群会经常往里面储藏一些肉食,以备来 年的春荒。这些肉足膘肥的冻羊,就是那些熬到春天的瘦狼的

救命粮,可比春天的瘦活羊油水大多了。老人指着雪窝笑道:草原狼比人还会过日子呢。牧民每年冬初,趁着牛羊最肥的秋膘还没有掉膘的时候,杀羊杀牛再冻起来,当作一冬的储备肉食,也是跟狼学来的嘛。

巴勒和几条大狗,一见到活黄羊,猎性大发,杀心顿起,拼命地跳爬过来,但爬到狼群止步的地方,也再不敢往前迈一步,急得伸长脖子冲黄羊狂吠猛 吼。有几只胆小的大黄羊吓得不顾一切地往湖里走,可没走几步,雪壳塌裂,黄羊呼噜一下掉进干砂般松酥的雪坑里。黄羊拼命挣扎,但一会儿就被灭了顶。雪窝还 在动,像沙漏一样往下走,越走越深,最后形成一个漏斗状的雪洞。有一只黄羊,在雪壳塌裂的一刹那,用两只前蹄板住了一块较硬的雪壳,后半个身子已经陷进雪 坑里,倒是暂时捡了半条命。

雪道被铲了出来,车队下了山梁。车队走到走不动的地方,便一字排开,就地铲雪,清出一片空地用来卸车。

男人们都向毕利格走来。老人说:你们瞅瞅,西边那片雪冻得硬,那边没几个雪坑,羊粪羊蹄印可不老少,黄羊跑了不少呐。

羊倌桑杰说:我看狼也有算不准的时候,要是头狼派上三五条狼把住这条道,那这群羊就全都跑不掉了。

老人哼了一声说:你要是头狼,准得饿死。一次打光了黄羊,来年吃啥?狼可不像人这么贪心,狼比人会算账,会算大账!

桑杰笑了笑说:今年黄羊太多了,再杀几千也杀不完。我就想快弄点钱,好支个新蒙古包,娶个女人。

老人瞪他一眼说:等你们的儿子、孙子娶女人的时候,草原上没了黄羊咋办?你们这些年轻人,越来越像外来户了。

老人见女人们已经卸好车,并把狼群拖拽黄羊的雪壕,清理成通向深雪的小道,便踏上一个雪堆,仰望蓝天,口中念念有词。陈阵猜测,老人是在请求腾 格里允许人们到雪中起黄羊。老人又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对大伙儿说:雪底下的冻羊有的是,别太贪心,进去以后,先把活羊统统放生,再退回来挖冻 羊。腾格里不让这些羊死,咱们人也得让它们活下去。老人又低头对陈阵杨克说:成吉思汗每次打围,到末了,总要放掉一小半。蒙古人打围打了几百年,为啥年年 都有得打,就是学了狼,不杀绝。

毕利格老人给各家分派了起羊的大致地盘,便让各家分头行动。人们都按照草原行猎的规矩,把雪坑较多较近、起羊容易的地段留给了毕利格和知青两家。

老人带着陈阵和杨克走到自家的牛车旁,从车上抱下两大卷厚厚的大毡,每张毡子都有近两米宽,四米长。大毡好像事先都喷了水,冻得梆硬。陈阵和杨 克各拖了一块大毡,顺着小道往前走。毕利格则扛着长长的桦木杆,杆子的顶端绑着铁条弯成的铁钩。巴图、嘎斯迈两口子也已拖着大毡走近深雪,小巴雅尔扛着长 钩跟在父母的身后。

来到深雪处,老人让两个学生先把一块大毡平铺在雪壳上,又让身壮体重的杨克先上去试试大毡的承受力。宽阔平展厚硬的大毡像一块硕大的滑雪板,杨 克踩上去,毡下的雪面只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没有塌陷的迹象。杨克又自作主张地并脚蹦了蹦,毡面稍稍凹下去一点,但也没有塌陷。老人急忙制止说:进了里面可 不能这样胡来,要是踩塌大毡,人就成了冻羊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好了,陈阵的身子比你轻,我先带他进去起两只羊,下一趟你们俩再自个儿起。杨克只好跳下 来,扶着老人爬上大毡,陈阵也爬了上去。大毡承受两个人的分量绰绰有余,再加上两只黄羊也问题不大。

两人站稳之后,又合力拽第二块大毡,从第一块大毡的侧旁倒到前面去。把两块大毡接平对齐之后,两人便大步跨到前一块大毡上去,放好长钩。然后重 复前一个动作,把后面的大毡再倒换到前面去。两块大毡轮流倒换,两人就像驾驶着两叶毡子做成的冰雪方舟,朝远处的一只活黄羊滑去。

陈阵终于亲身坐上了蒙古草原奇特的神舟,这就是草原民族创造发明出来的抵御大白灾的雪上交通工具。在蒙古草原,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牧民乘坐这一 神舟,从灭顶之灾的深渊中死里逃生,不知从深雪中救出了多少羊和狗;又不知靠这神舟从雪湖中打捞出多少被狼群、猎人和骑兵圈进大雪窝里的猎物和战利品。毕 利格老人从来不向他这个异族学生保守蒙古人的秘密,还亲自手把手地教他掌握这一武器。陈阵有幸成为驾驶古老原始的蒙古方舟的第一个汉人学生。

毡舟越滑越快,不时能听到毡下雪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陈阵感到自己像是坐在神话中的魔毯和飞毯上,在白雪上滑行飞翔,战战兢兢,惊险刺激,飘 飘欲仙,不由万分感激草原狼和草原人赐给他原始神话般的生活。雪湖中,八条飞舟,十六方飞毯,齐头并进,你追我赶,冲起大片雪尘,扇起大片冰花。狗在吼、 人在叫、腾格里在微笑。天空中忽然飘来一层厚云,寒气突降。微微融化的雪面,骤然刺喇喇地激成坚硬的冰面,将雪壳的保险系数凭空增添了三分,可以更安全地 起羊了。人们忽然都摘下了墨镜,睁大了眼睛,抬起头,一片欢叫:腾格里!腾格里!接着,飞舟的动作也越来越迅速而大胆了。陈阵在这一瞬间仿佛感知了蒙古长 生天腾格里的存在,他的灵魂再次受到了草原腾格里的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