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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诡谲地一笑说:山梁后面没有狼,头狼不会派一条狼去那儿的。

陈阵满眼疑惑问:那还怎么打围?

老人小声笑道:在这个时令,这块地界,三面打围要比四面打围打得多。

陈阵说:我还是不明白,狼又在耍什么花招?

老人说:那道山梁后面是额仑草原出了名的大雪窝。斜对面这面草坡是迎风坡,白毛风一起,这面坡上的雪站不住,全刮到山梁后面去了,山那边就成了 大雪盆,背风窝雪,最边上有半人深,里面最深的地方能没了旗杆。呆会儿,三面狼群把黄羊赶过山梁,再猛劲往下一压,哪是啥阵势?

陈阵眼前一黑,像是掉进了漆黑的深雪窟窿里。他想如果自己是深入草原的古代汉兵,肯定识不破如此巨大的阴谋和陷阱。他也似乎有点明白了,那个把 蒙古人赶回草原,在关内百战百胜的明朝大将徐达,为什么一攻入草原就立即陷于几乎全军覆没的境地。还有明朝大将丘福率十万大军攻入蒙古草原,一直攻到外蒙 古的克鲁伦河,但丘福孤军深入中计战死,军心一散乱,剩下的汉兵就被蒙古骑兵一网打尽…

老人说:打仗,狼比人聪明。我们蒙古人打猎,打围,打仗都是跟狼学的。你们汉人地界没有大狼群,打仗就不成。打仗,光靠地广人多没用,打仗的输赢,全看你是狼,还是羊…

突然,狼群开始总攻。最西边的两条大狼在一条白脖白胸狼王的率领下,闪电般地冲向靠近黄羊群的一个突出山包,显然这是三面包围线的最后一个缺 口。抢占了这个山包,包围圈就成形了。这一组狼的突然行动,就像发出三枚全线出击的信号弹。憋足劲的狼群从草丛中一跃而起,从东、西、北三面向黄羊群猛 冲。陈阵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如此恐怖的战争进攻。人的军队在冲锋的时候,会齐声狂呼冲啊杀啊;狗群在冲锋的时候,也会狂吠乱吼,以壮声威,以吓敌胆,但这是 胆虚或不自信的表现。而狼群冲锋却悄然无声,没有一声呐喊,没有一声狼嗥。可是在天地之间,人与动物眼里、心里和胆里却都充满了世上最原始、最残忍、最负 盛名的恐怖:狼来了!

在高草中嗖嗖飞奔的狼群,像几十枚破浪高速潜行的鱼雷,运载着最锋利、最刺心刺胆的狼牙和狼的目光,向黄羊群冲去。

撑得已跑不动的黄羊,惊吓得东倒西歪。速度是黄羊抗击狼群的主要武器,一旦丧失了速度,黄羊群几乎就是一群绵羊或一堆羊肉。陈阵心想,此时黄羊 见到狼群,一定比他第一次见到狼群的恐惧程度更剧更甚。大部分的黄羊一定早已灵魂出窍,魂飞腾格里了。许多黄羊竟然站在原地发抖,有的羊居然双膝一跪栽倒 在地上,急慌慌地伸吐舌头,抖晃短尾。

陈阵真真领教了草原狼卓越的智慧、耐性、组织性和纪律性。狼群如此艰苦卓绝地按捺住暂时的饥饿和贪欲,耐心地等到了多年不遇的最佳战机,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除了黄羊的武装。

他脑中灵光一亮:那位伟大的文盲军事家成吉思汗,以及犬戎、匈奴、鲜卑、突厥、蒙古一直到女真族,那么一大批文盲半文盲军事统帅和将领,竟把出 过世界兵圣孙子,世界兵典《孙子兵法》的华夏泱泱大国,打得山河破碎,乾坤颠倒,改朝换代。原来他们拥有这么一大群伟大卓越的军事教官;拥有这么优良清晰 直观的实战军事观摩课堂;还拥有与这么精锐的狼军队长期作战的实践。陈阵觉得这几个小时的实战军事观摩,远比读几年孙子和克劳赛维茨更长见识,更震撼自己 的性格和灵魂。他从小就痴迷历史,也一直想弄清这个世界历史上的最大谜团之一-曾横扫欧亚,创造了世界历史上最大版图的蒙古大帝国的小民族,他们的军事 才华从何而来?他曾不止一次地请教毕利格老人,而文化程度不高,但知识渊博的睿智老人毕利格,却用这种最原始但又最先进的教学方式,让他心中的疑问渐渐化 解。陈阵肃然起敬-向草原狼和崇拜狼图腾的草原民族。

战争和观摩继续进行。

黄羊群终于勉强启动。只有那些久经沙场考验的老黄羊和头羊,能够经得住冬季绿草美味不可抗拒的诱惑,把肚皮容量控制在不牺牲速度的范围之内,本 能地转身向没有狼的山梁跑去,并裹胁着大部分的黄羊一同逃命。挺着大肚子,踏着厚雪,又是爬坡,黄羊群真是惨到了极点。这是一场真正的屠杀,也是智慧对愚 蠢和大意的惩罚。在毕利格老人看来,狼群这是在替天行道,为草原行善。

狼群对几只跑得撑破肚皮,不咬自伤的倒地黄羊,连看也不看,而是直接冲向扎堆的黄羊群。大狼扑倒几只大羊,咬断咽喉,几股红色焰火状的血液喷 泉,射向空中,洒向草地。寒冷的空气中顿时充满黄羊血的浓膻腥气。视觉嗅觉极其灵敏的黄羊群,被这杀鸡训猴式的手段吓得拼命往山梁上跑。几只大公羊带领的 几个家族群一冲上坡顶,立即收停脚步,急得团团转。谁也不敢往下冲。显然,头羊们发现了山坡下那一大片白得没有一棵黄草的大雪窝的危险,同样熟悉草原的老 黄羊立即识破了狼群的诡计。

突然,坡顶上密集的黄羊群,像山崩泥石流一般往反方向崩塌倾泻。十几只大公羊仿佛集体权衡了两面的危险,决定还是返身向危险更小一些的狼群包围 线突围。公羊们发了狠,玩了命,拼死一搏。它们三五成群,肩并肩,肚碰肚,低下头把坚韧锐利的尖角长矛扎枪,对准狼群突刺过去。还能奔跑的其它黄羊紧随其 后。陈阵深知黄羊角的厉害,在草原,黄羊角是牧民做皮活,扎皮眼的锥子,连厚韧的牛皮都能扎透,扎破狼皮就更不在话下。黄羊群这一凶猛锐利的羊角攻势立即 奏效。狼群的包围线被撕开一个缺口,黄色洪峰决堤而出。陈阵紧张担心,生怕狼群功亏一篑。可他很快发现那条狼王就在缺口旁边站着,它那姿态异常沉稳,好像 是一个闸工,在故意开闸放水,放掉一些大坝盛不下的洪峰峰头水量。黄羊群中那些还保存了速度和锐角的羊刚刚冲出闸口,狼王立即率狼重又封住缺口。此刻包围 圈里的全是些没速度,没武器,没脑子的傻羊。狼群一个冲杀,失去头羊公羊的乌合之群,吓得重又蜂拥爬上山梁,并呼噜呼噜地冲下大雪窝。陈阵完全可以想像那 些尖蹄细腿,大腹便便的黄羊会有什么结果。

黄羊群和狼群都消失在山天交接线上。千羊奔腾,血液喷涌的围猎场突然静了下来。草坡上只留下七八具羊尸,还有几只伤羊在无力地挣扎。这场围歼战,从总攻开始到结束不到十分钟。陈阵看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心脏狂跳得已经心律不齐。

老人站起身来,抻了抻腰,在雪窝边上一大丛高草后面盘腿而坐。从蒙古毡靴里抽出一杆绿玉嘴子的烟袋锅,装了一锅子关东旱烟,点着,又用袁大头银元做的“锅盖”,压了压

烧涨的烟末,深深地吸了一口。陈阵知道这套烟具是老人在年轻时,用20张狐皮跟一个从张家口来的旅蒙汉商换的。知青们都说换亏了,可老人十分喜爱这套烟具。他说买卖人也不容易,这么老远走一趟,碰上马匪连命都得搭上啊。

老人吸了几口烟说:抽完这袋烟,咱们就回家。

陈阵猎兴正盛,急着说:咱们不去山梁那边看看?我真想看看狼一共圈进去多少黄羊?

就咱俩,你敢去吗?老人说:不去看,我也知道。起码几百只,除了小羊,瘦羊,运气好的羊,能从雪窝子里逃掉。剩下的羊都去见腾格里啦。你别着慌,这群狼吃不了多少,咱们全组的人来拉也拉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