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车队就要启动,但陈阵觉得这样单薄的柳条车筐,根本无法囚住这头强壮疯狂的猛兽。他赶紧连哄带赏,送进囚车几大块手把肉。又柔声细语地安慰 小狼,再把所有大狗小狗都叫到车队后面陪伴小狼。张继原坐到头车上,敲打头牛,快速赶路。他又从车上找来一根粗木棒,准备随时敲打筐壁,以防小狼凶猛反 抗。他骑马紧紧跟在车后,不敢离开半步,生怕小狼故意迷惑自己,等他一离开就拼死造反,咬碎拆散车筐,冲出牢笼。连铁链都不能忍受的小狼哪能忍受牢笼?陈 阵提心吊胆地跟在小狼的后面。
但是接下来的情况完全出乎陈阵的预料:车队开始行进,小狼在囚车里并没有折腾个天翻地覆,小狼一反常态,眼里露出了陈阵从未见过的恐慌的神色。 它吓得不敢趴下,低着头,弓着背,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地站在车里,往车后看陈阵。陈阵从柳条筐缝紧紧地盯着它,见它异常惊恐地站在不断摇晃的牛车上,越来 越害怕,吓得几乎把自己缩成一个刺猬球。小狼不吃不喝,不叫不闹,不撕不咬,竟像一个晕船的囚徒那样,忽然丧失了一切反抗力。
陈阵深感意外,他紧紧地贴近车,握紧木棒,跟着牛车翻过山梁。他透过车筐后面的缝隙,看见小狼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两眼惊恐,后身半蹲,夹着尾 巴,用陈阵从来没有见过的紧张陌生的眼光,可怜巴巴地看着陈阵。小狼早已筋疲力竭,爪上还有伤,嘴里仍在流血,它的眼神和头脑似乎依然清醒,可它就是不敢 卧下来休息。狼对牛车的晃动颠簸,对离开草原地面好像有着天然本能的恐惧。半年多来,对小狼一次又一次谜一样的反常行为,陈阵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该如 何解释。
犍牛们拼命追赶牛群,车队平稳快速行进。陈阵骑在马上也有了思考时间,他又陷入沉思:刚才还那么暴烈凶猛的小狼,怎么一下子却变得如此恐惧和软 弱,这太不符合草原狼的性格了。难道天底下真的没有完美的英雄,世上的英雄都有其致命的弱点?即使一直被陈阵认为进化得最完美的草原狼也有性格上的缺陷?
陈阵看着小狼,想得脑袋发疼,总觉得小狼像一个什么人,又好像是别的什么东西。想
着 看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立刻想起希腊神话中的盖世英雄安泰。难道草原狼也有安泰的那个致命弱点么?在希腊神话中,安泰虽然英勇无敌,举世无双,但是他 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他一旦脱离了生他养他的大地母亲盖娅,他的身体就失去了一切的力量。他的敌人盖尔枯里斯发现了这个弱点,就设法把安泰举到半空,然 后在空中把他扼死。莫非草原狼也是这样,一离开草原地面,脱离了生它养它的草原母亲,它就会神功尽弃、变得软弱无力?难道草原狼对草原母亲真有那么深重的 依赖和依恋?难道草原狼的强悍和勇猛真是草原母亲给予的?
陈阵又突然猛醒,莫非英雄安泰和大地母亲盖娅的神话故事,就来源于狼?非常可能的是:具有游牧血统的雅利安希腊人,在早期游牧生活中也曾经养 过小狼。他们在搬运小狼的时候,发现了小狼的这个令人不可思议和发人深省的弱点,从中得到了启发,因而创作了那个伟大的神话故事。而安泰和盖娅的神话故事 的哲理,曾影响了多少东西方人的精神和信念啊,甚至联共(布)党史都把这个故事和哲理作为全书的结束语,以告诫全世界的共产党人不要脱离大地母亲-人 民,否则,再强大无敌的党,也会被敌人掐死在半空。陈阵对联共党史那最后两页中的那个神话的教诲,早已熟记在心。
然而,陈阵没有想到在蒙古草原上,他似乎碰见了这个伟大神话的源头和原型。希腊神话的诞生虽然过去了两千多年,但是草原狼却仍然保持着几千年前 的个性和弱点。草原狼这种古老的活化石,对现代人探寻人类先进民族的精神起源和发展具有太重要的价值。陈阵又想起了罗马城徽上那位伟大的狼母亲和它奶养的 两个狼孩-那两个后来创造了罗马城的兄弟…狼对东西方人的精神影响真是无穷无尽,直到如今,狼精神的哲理仍然在指导着先进民族。然而,现实生活中的 狼,却正在被愚昧的人群无情斩杀…
陈阵胳膊上的伤,又开始钻心地疼起来。但他不仅丝毫没有怪罪小狼,反而感谢小狼随时随地对他的启迪。他无论如何也要把小狼养成一条真正的大狼,并一定要留下它的后代。
哲理太深太远,陈阵不得不回到眼前-现实的问题是,以后到秋季冬季频繁搬家怎么办?尤其到小狼完全长成大狼,谁还敢把它抱进车筐?车筐再也装 不下它了,总不能腾出一辆车专门用来搬狼吧?到了冬季还得专门用一辆牛车装肉食,车就更不够用了。没有搬家用的牛粪,怎么取暖煮茶做饭?总不能老向嘎斯迈 借吧?陈阵一路上心悸不安,乱无头绪。
一下坡,车队的六条大犍牛闻到了牛群的气味,开始大步快走,拼命向远处一串串芝麻大小的搬家车队追去。
牛车队快走出夏季新草场的山口时,一辆“嘎斯”轻型卡车,卷着滚滚沙尘迎面开来。还未等牛车让道,“嘎斯”便骑着道沿开了过去。在会车时,陈阵 看见车上有两个持枪的军人,几个场部职工,和一个穿着蒙古单袍的牧民,牧民向他招招手,陈阵一看竟是道尔基。看见打狼能手道尔基和这辆在牧场打狼打出了名 的小“嘎斯”,陈阵的心又悬到嗓子眼。他跑到车队前问张继原:是不是道尔基又带人去打狼了?
张继原说:那边全是山地,中间是大泡子和小河,卡车使不上劲,哪能去打狼呢?大概去帮库房搬家吧。
刚走到草甸,从小组车队方向跑来一匹快马。马到近处,两人都认出是毕利格阿爸。老人气喘吁吁,铁青着脸问道:你们刚才看见那辆汽车上有没有道尔基?
两人都说看见了。老人对陈阵说:你跟我上旧营盘去一趟。又对张继原说:你一人赶车先走吧,一会儿我们就回来。
陈阵对张继原小声说:你要多回头照看小狼,照看后面的车。要是小狼乱折腾,车坏了就别动,等我回来再说。说完就跟老人顺原路疾跑。老人说:道尔 基准是带人去打狼了,这些日子,道尔基打狼的本事可派上大用场。他汉话好,当上了团部的打狼参谋,牛群交给了他弟弟去放,自己成天带着炮手们开着小车卡车 打狼。他跟大官小官可热乎啦,前几天还带师里的大官打了几条大狼,现在人家是全师的打狼英雄了。
陈阵问:可是那儿全是山和河,怎么打?我还不明白。
老人说:有一个马倌跑来告诉我,说道尔基带人带车去旧营盘了,我一猜就知道他干啥去了。
陈阵问:他去干啥?
老人说:去各家各户的旧营盘下毒、下夹子。额仑草原的老狼、瘸狼、病狼可怜呐,自个儿打不着食,只能靠捡大狼群吃剩的骨头活命。它们平常也去捡 人和狗吃剩下的东西,饥一顿,饱一顿。每次人畜一搬家,它们就跑到旧营盘的灰堆、垃圾堆捡东西吃。什么臭羊皮、臭骨头、大棒骨、羊头骨、剩饭剩奶渣,还把 人家埋的死狗、病羊、病牛犊刨出来吃。额仑的老牧民都知道这些事。有时候牧民搬家,把一些东西忘在旧营盘,等回到旧营盘去找,常常能看见狼来过的动静。牧 民信喇嘛,心善,都知道来旧营盘找食的那些老狼病狼可怜,没几个人会在那儿下毒下夹子,有些老人搬家的时候还会有意丢下些吃食,留给老狼。
老人叹了口气说:可自打一些外来户来了以后,时间长了,他们也看出了门道。道尔基一家从他爹起,就喜欢在搬家的时候给狼留下死羊,塞上毒药和下 夹子,过一两天再回来杀狼剥狼皮。他家卖的狼皮为啥比谁家的都多?就是他家不信喇嘛,不敬狼,什么毒招都敢使,杀那些老狼瘸狼也真下得了手。你说,狼心哪 有人心毒啊…
老人满目凄凉,胡须颤抖地说:这些日子,他们打死了多少狼啊。打得好狼东躲西藏,
都不敢出来找东西吃了。我估摸大队一走,连好狼都得上旧营盘找东西吃。道尔基比狼还贼呐…再这么打下去,额仑草原的人就上不了腾格里,额仑草原也快完了。
陈阵无法平复这位末代游牧老人的伤痛。谁也阻止不了恶性膨胀的农耕人口,阻止不了农耕对草原的掠夺。陈阵无法安慰老阿爸,只好说:看我的,今天我要把他们下的夹子统统打翻!
两人翻过山梁,向最近一个旧营盘跑去。离营盘不远处,果然看见留下的汽车车轮印。汽车的动作很快,已经转过坡去了。两人走近营盘,再不敢贸然前 行,生怕钢夹打断马蹄腕。两人下了马,老人看了一会儿,指指炉灰坑说:道尔基下的夹子很在行,你看那片炉灰,看上去好像是风吹的,其实是人撒的,那炉灰底 下就是夹子,旁边还故意放了两根瘦羊蹄。要是放两块羊肉,狼倒会疑心。瘦羊蹄本来就是垃圾堆里的东西,狼容易上当。我估摸他下夹子的时候,手上也是沾着炉 灰干的,人味就全让炉灰给盖住了。只有鼻子最灵的老狼能闻出来。可是狼太老了,鼻子也老了,就闻不出来…
陈阵一时惊愕而气愤得说不出话来。
老人又指了指一片牛犊粪旁边的半只病羊说:你看那羊身上准保下了药。听说,他们从北京弄来高级毒药,这儿的狼闻不出来,狼吃下去,一袋烟的工夫准死。
陈阵说:那我把羊都拖到废井里去。
老人说:你一个人拖得完吗?那么多营盘呐。
两人骑上马又陆陆续续看了四五个营盘,发现道尔基并没有在每一个营盘上做手脚。有的下毒,有的下夹子,有的双管齐下,还有的什么也不下。整个布 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而且总是隔一个营盘做一次手脚,两个做了局的营盘之间往往隔着一个小坡。如果一处营盘夹着狼或毒死狼,并不妨碍另一处的狼继续中 计。
两人还发现,道尔基下毒多,下夹子少。而下夹子又利用灰坑,不用再费力挖新坑。因而,道尔基行动神速,整个大队的营盘以他们布局的速度,用不了大半天就能完成。
再不能往前走了,否则就会被道尔基他们发现。
毕利格老人拨转马头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救狼只能救这些了。两人走到一处设局的营盘,老人下马,小心翼翼地走到半条臭羊腿旁边,然后从怀 里掏出一个小羊皮口袋,打开口,往羊腿上掸出一些灰白色的晶体。陈阵立刻看懂了老人的意图,这种毒药是牧场供销社出售的劣质的毒兽药,毒性小,气味大,只 能毒杀最笨的狼和狐狸,而一般的狼都能闻出来。劣药盖住了好药,那道尔基就白费劲了。
陈阵心想,老人还是比道尔基更厉害。想想又问:这药味被风刮散了怎么办?
老人说:不会。这毒药味儿就是散了,人闻不出来,狼能闻出来。
老人又找到几处下夹子的地方。老人让陈阵拣了几块羊棒骨,用力扔过去,砸翻了钢夹。这也是狡猾的老狼对付夹子的办法之一。
两人又走向另一处营盘。直到老人的劣等药用完之后,两人才骑马往回返。
陈阵问:阿爸,他们要是回团部的时候发现夹子翻了怎么办?老人说:他们一定还要绕弯去打狼,顾不上呐。陈阵又问:要是过几天他们来溜夹子,发现有人把夹子动过了怎么办?这可是破坏打狼运动的行为啊,那您就该倒霉了。
老人说:我再倒霉,哪比得上额仑的狼倒霉。狼没了,老鼠野兔翻天翻地,草原完了,他们也得倒霉,谁也逃不掉啊…我总算救下几条狼了,救一条算一条吧。额仑狼,快逃吧。逃到那边去吧…道尔基他们真要是上门来找我算账,更好,我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呢…
登上山梁,半空中几只大雁凄惶哀鸣,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同类,形单影孤地绕着圈子。老人勒住马抬头看,长声叹道:连大雁南飞都排不成队了,都让他们吃掉了。老人回头久久望着他亲手开辟的新草场,两眼噙满了浑浊的泪水。
陈阵想起跟老人第一次进入这片新草场时的美景,才过了一个夏季,美丽的天鹅湖新草场,就变成了天鹅大雁野鸭和草原狼的坟场了。他说:阿爸,咱们是在做好事,可怎么好像跟做贼似的?阿爸,我真想大哭一场…
老人说:哭吧,哭出来吧,你阿爸也想哭。狼把蒙古老人带走了一茬又一茬,怎么偏偏就把你老阿爸这一茬丢下不管了呢…
老人仰望腾格里,老泪纵横,呜呜…呜…像一头苍老的头狼般地哭起来。陈阵泪如泉涌,和老阿爸的泪水一同洒在古老的额仑草原上…
小狼忍着伤痛,在囚笼里整整站了两个整天。到第二天傍晚,陈阵和张继原的牛车队,终于在一片秋草茂密的平坡停下车。邻居官布家的人正在支包。高 建中的牛群已经赶到驻地草场,他已在毕利格老人选好的扎包点等着他们,杨克的羊群也已接近新营盘。陈阵、张继原和高建中一起迅速支起了蒙古包。嘎斯迈让巴 雅尔赶着一辆牛车,送来两筐干牛粪。长途跋涉了两天一夜的三个人,可以生火煮茶做饭了。晚饭前杨克也终于赶到,他居然用马笼头拖回一大根在路上捡到的糟朽 牛车辕,足够两顿饭的烧柴了。两天来,一直为陈阵扔掉那大半车牛粪而板着脸的高建中,也总算消了气。
陈阵、张继原和杨克走向囚车。他们刚打开蒙在筐车上的厚毡,就发现车筐的一侧竟然被小狼的钝爪和钝牙抓咬开一个足球大的洞,其它两侧的柳条壁上 也布满抓痕和咬痕,旧军雨衣上落了一层柳条碎片木屑。陈阵吓得心怦怦乱跳,这准是小狼在昨天夜里牛车停车过夜的时候干的。如果再晚一点发现,小狼就可能从 破洞里钻出来逃跑。可是拴它的铁链还系在车横木上,那么小狼不是被吊死,就是被拖死,或者被牛车轮子压死。陈阵仔细查看,发现被咬碎的柳条上还有不少血 迹,他赶紧和张继原把车筐端起来卸到一边。小狼嗖地窜到了草
地 上,陈阵急忙解开另一端的铁链,将小狼赶到蒙古包侧前方。杨克赶紧挖坑,埋砸好木桩,把铁环套进木桩,扣上铁扣。饱受惊吓的小狼跳下地后,似乎仍感到天旋 地转,才一小会儿就坚持不住了,乖乖侧卧在不再晃动的草地上,四只被磨烂的爪掌终于可以不接触硬物了。小狼疲劳得几乎再也抬不起头。
陈阵用双手抱住小狼的后脑勺,再用两个大拇指,从小狼脸颊的两旁顶进去,掐开小狼的嘴巴。他发现咽喉伤口的血已经减少,但是那颗坏牙的根上仍 在渗血,便紧紧捧住小狼的头,让杨克摸摸狼牙,杨克捏住那颗黑牙晃了晃,说:牙根活动了,这颗牙好像废了。陈阵听了,比拔掉自己一颗好牙还心疼。两天来, 小狼一直在用血和命反抗牵引和囚禁,全身多处受伤,还居然不惜把自己的牙咬坏。陈阵松了手,小狼不停地舔自己的病牙,看样子疼得不轻。杨克又小心地给小狼 的四爪上了药。
晚饭后,陈阵用剩面条、碎肉和肉汤,给小狼做一大盆半流食,放凉了才端给小狼。小狼饿急了,转眼间就吃得个盆底朝天。但是陈阵发觉,小狼的吞咽 不像从前那样流畅,常常在咽喉那里打呃,还老去舔自己那颗流血的牙。而且,吃完以后,小狼突然连续咳嗽,并从喉咙里喷出了一些带血的食物残渣。陈阵心里一 沉:小狼不仅牙坏了,连咽喉与食道也受了重伤,可是,有哪个兽医愿意来给狼看病呢?
杨克对陈阵说:我现在明白了,狼之所以个个顽强,不屈不挠,不是因为狼群里没有“汉奸”和软蛋,而是因为残酷的草原环境,早把所有的孬种彻底淘汰了。
陈阵难过地说:可惜这条小狼,为自己的桀骜不驯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人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可狼是三个月看大,七个月看老啊。
第二天早晨,陈阵照例给狼圈清扫卫生的时候,突然发现狼粪由原来的灰白色变成了黑色。陈阵吓得赶紧掐开小狼的嘴巴看,见咽喉里的伤口还在渗血。 他急忙让杨克掐开狼嘴,自己用筷子夹住一块小毡子,再沾上白药,伸进狼咽喉给它上药,可是咽喉深处的伤口实在是够不着。两个人使尽招数,土法抢救,把自己 折腾得筋疲力尽,一个劲后悔怎么没早点儿自学兽医。
第四天,狼粪的颜色渐渐变淡,小狼重又变得活跃起来,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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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时期里一切文 明都沿着 君主政体的路线,即君主专制政体的路线上生长和发展。从每一个君主和朝代,我们看到似乎有一个必然的过程,即从励精图治而走向浮华、怠惰和衰微,最后屈服于某个来自沙漠或草原的更有朝气的家系。
…
我们看到所有的游牧民都一样,不论是诺迪克人、闪米特人,或是蒙古利亚人,他们的本性比起定居民族从个人角度来说更乐从和更刚毅。
– (英)赫·乔·韦尔斯《世界史纲》
毕利格老人再也不被邀请到团部师部去开生产会议,陈阵经常见他闲在家里,坐在蒙古包里默默地做皮活。
经过夏秋的雨季,马倌、牛倌和羊倌的马笼头、马缰绳、马嚼子和马绊子,被雨水一遍遍地淋湿泡软,都已严重脱硝,又被太阳一遍遍地晒干、晒硬、晒裂,皮马具的牢度大大降低。马匹挣断缰绳,挣脱马绊子逃回马群的事经常发生。
毕利格老人总算有时间为家人,为小组的马倌和知青做皮活了。陈阵、杨克和高建中经常抽空到老人的蒙古包学做皮活。十几天下来,他们三人都能做出像模像样的马笼头、马鞭子了。杨克还做出了难度最大的马绊子。
老人宽大的蒙古包成了蒙古皮活作坊,堆满了白生生的牛皮活计,弥散着呛鼻的皮硝气味。所有的活计就差最后一道工序-给皮件上旱獭油。
旱獭油是草原上最高级最奇特的动物油。内蒙高原冬季奇寒,羊油黄油、柴油机油都会凝固,而唯独旱獭油始终保持液态,即便在零下30℃的隆冬,也能把稠黏的旱獭油从瓶子里倒出来。
獭油是草原的特产,牧民家的宝贝,家家必备。在数九寒天的白毛风里,马倌羊倌只要在脸上抹上一层獭油,鼻子就不会冻掉,脸面也不会冻成死白肉。 用獭油炸出来的蒙式面果子,色泽又黄又亮,味道也最香。獭油果子往往只出现在婚礼的宴席和招待贵客的茶桌上。獭油还可以治烫伤,效果不比獾油差。
獭油和獭皮又是牧民的主要副业收入来源之一。每年秋季獭毛最厚、獭膘最肥的时候,牧民都会上山打獭子。獭肉自己吃,獭皮和獭油则送到收购站和供 销社换回砖茶、绸缎、电池、马靴、糖果等日用品。一张大獭皮四块钱,一斤獭油一块多钱。旱獭皮是做女式皮裘的上等皮料,全部出口换汇。大獭子有一指厚的肥 膘,可出两斤獭油。牧民打一只大獭子,除了肉以外可收入五六块钱。一个秋季打上百只旱獭就可收入五六百块钱,比羊倌一年的工分收入还要多。在额仑草原,牧 民半牧半猎,主业虽然是牧业,但许多人家的主收入却来自猎业。光打旱獭一项就可超过放羊,如果加上打狼,打狐狸、沙狐、黄羊等等的收入就更多了。当时额仑 牧民生活的富裕程度,超过北京城里中等干部的家庭,几乎家家都有让城里人吃惊的存款。
但是,牧民的猎业收入并不稳定。草原的野生动物像内地的果树一样,也有大年和小年,由气候、草势、灾害等因素决定。额仑草原的牧民懂得控制猎业 的规模,没有每年增长百分之几的硬性规定指标。野物多了就多打,野物少了就少打,野物稀少了就不打。这样打了千年万年,几乎年年都有得打。
牧民打旱獭子,獭皮基本都卖掉,但獭油大多舍不得卖。獭油用途广,消耗量也大,用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在皮活上。抹上獭油的皮活,呈深棕色,顿时变 得漂亮柔韧起来。如果在雨季常常给皮马具上獭油,就不容易脱硝,延长使用寿命,减少事故发生。獭油用量大,用途广,因此,牧民家中的存货往往就接不到来年 的打獭季节。
老人望着满满一地毡的皮活,对陈阵说:家里就剩半瓶獭油,我也馋獭肉了,这会儿的獭子肉最好吃。从前的王爷到这季节就不吃羊肉啦…明天我带你去打獭子。
嘎斯迈说:等我炼出獭油,你们几个都上我这儿来喝茶吃獭油果子。
陈阵说:那太好了。今年我也得多存一些獭子油,不能老到你这儿大吃大喝。
嘎斯迈笑道:自打你养狼以后,都快把我给忘了。这几个月,你上我家喝过几回茶啊?
陈阵说:你是组长,我养狼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我是吓得不敢见你了。
嘎斯迈说:要不是我护着你,你那条小狼早就让别组的马倌给打死了。
陈阵问: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